静思堂。
牙婆已经备好了人,正和宋嬷嬷说笑。
“您这话,哎哟,折煞我!我们也是见过二小姐的,又都是为姜家效力,怎的还能不尽心了?”
牙婆显然没把她告诫的话放心里去,笑得爽朗。
“姜二小姐是个好相与的,嬷嬷今日怎么战战兢兢起来!”
宋嬷嬷嘴里发苦,面上却还陪着笑。
“是,是,我们二姑娘最为和蔼……”
牙婆望着那边,眼前一亮。
“哎哟,二小姐——唉?四小姐怎么来了?”
来的那人手里漫不经心转着荷花扇,桃粉缕金的妆花缎子穿在她身上,轻盈得像翩翩的蝶,步履轻巧,面娇人秀,真像蝶化生的精怪。
“我来看看二姐新换的丫鬟备选。”
娇秀的人笑容古怪地望向宋嬷嬷,“二姐都叮咛宋嬷嬷上心,我这做妹妹的,怎的不也得上心来?”
还是叫她们知晓了!
宋嬷嬷舌根泛酸,连忙俯身求饶:“四姑娘折杀奴婢!四姑娘是什么身份,奴婢又是什么身份,奴婢罪该万死,才惊动了姑娘……”
“都知道罪该万死了,就自己赏自己巴掌吧。”
姜陶曼声道。
这遭一时静了静。
后面等着被挑的女孩儿们也都噤了声。
牙婆终于弄明白了此人想要挑事的心情,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开玩笑,管家婆子,还是今日要为二姑娘挑选侍女的节骨眼,自己扇自己算怎么回事!
她都没了脸,又怎么能管教下面人?
这接下来又怎么继续?
宋嬷嬷也愣了愣。
姜陶睨来,啧声质询:“怎么,还叫蝶喜亲自动手吗?”
旁边的侍女适时哼出一个冷笑。
今日怕不能善了了。
牙婆在心里飞速盘算。
那二小姐是个面人脾气,自然不会和四小姐费口舌,但这般事情一出,想必挑丫鬟也是匆匆……那就趁这神仙打架,将人的价格提一提。
她盘算好了,又开始冷眼旁观。
宋嬷嬷脸色苍白,强笑道:“奴婢虽罪该万死,但还有要事在身,还请姑娘则个,今日……”
“废话太多了。”姜陶不耐烦打断,“蝶喜,打。”
这说一不二的小霸王!
蝶喜立刻应声,用了十成的力气。
眼看手便要重重落在人面上,却被另外一只手拽住了。
“好好的日子,四妹怎的上来就叫身边人动手。”
这声音含情带笑,语气温软。
在场人的目光一时之间全部落在了她身上。
那人纤瘦高挑,如瀑的发长长垂在肩背,和宽大袖袂一起翻卷又落下,偶然间露出腕间的木念珠来。
不像世家小姐,像踏月而来的云间客。
云间客垂了垂眼,悲悯似的一瞥她。
“四妹辰安。”
她今日穿得太素净,一时之间竟然没被认出来。
还是身后的烟柳默默冲这边福身,才让那一瞬的静默过去。
“四姑娘。”
“我当是谁来多管闲事,原来是我们心最善的二姐姐!”
姜陶冷笑:“我还以为姐姐那一跪将良心都跪没了,如今来看,怕是还留了些当门面!”
姜杳只是笑。
牙婆在心中摇头。
二小姐面人脾气,自然不愿意和四小姐费口舌。
但她若不立威,还当中这般没脸,且不论其他,这群侍女必在心中不会听从她……
蝶喜配合着主子,本要重重将手抽出来,一用力却没动弹一点!
她看向姜杳的表情便露了惊骇。
而姜杳仍然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劝:“四妹妹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在家劳苦功高,何必动这样的手?大家面上都过不去,也没什么意思。”
说得轻巧,那你倒是先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蝶喜面皮涨得通红,却一点抽不出来手!
“蝶喜,干什么呢!站我身边来!”
姜陶瞥到仍然在那边的侍女,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姑娘,奴婢……”
蝶喜也着了急。
她咬咬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猛地一扭手腕,试图别开姜杳的钳制,却没想到对方不知何时卸了力,蝶喜稳不住身体,晃了晃就往下栽去!
更可恶的是,姜杳明明能扶住她,但惊到了似的,又往旁边微微一撤,正好给她让开!
“啊!!”
重重的落地声。
姜杳惊讶地望向她,没回过神来似的,“蝶喜姑娘怎站都站不稳了?烟柳,快去扶一把。”
哪里来的幸灾乐祸!
姜陶气得半死,向前走了两步,重重往蝶喜身上踹了一脚。
“起来!丢什么人!”
蝶喜连忙爬起来,顾不得擦干净身上的土,就重新站在她身后。
姜杳转而不再看这对主仆,转向宋嬷嬷。
女孩子和颜悦色:“嬷嬷。”
宋嬷嬷意外被她救下,吃惊不小。
见姜杳袖口被蝶喜拉拽出了褶皱,赶忙给她整理了,堆起笑来。
“这边就是马婆子。”
牙婆堆了笑便要匆匆过来。
不等她天花乱坠,姜杳便打断了她。
她一直像刻在唇角的笑容淡了些。
“我自己挑,您自便。”
姜杳知晓她不该将现代人的目光应承到古代来,也一直将自己代入真正的姜杳行事。
这是职业素养。
什么情况下面对什么样的生存状态——有人口贩卖,也有阶级区分。
站在时代带来的制高点指责过去封建制度下的不平等本就是蠢人的行为。
但不妨碍她在刚刚涌起了一点厌倦。
姜杳目光冷静,将人一一逡巡过去。
几排如花的年轻女孩子。
系统在脑中提示她。
“第二排第三个是房夫人的人。”
“第三排第三个第四个都是。”
“你看的这个也不行,当时在女主出逃的时候举报的就是她。”
姜杳轻啧。
“送了这么多来,我继母好关注我。”
但她开口便点了系统说的房夫人安插的内应。
“禾绿衫子的女孩儿,上前来。”
系统:“…唉!!她……”
那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脸尚且生的稚气,看向人的目光里却已经有了别的东西。
女孩子盈盈俯身:“二姑娘。”
“叫什么,多大了?”
“奴婢罗罗,今年十五。”
“十五啊……”姜杳思索片刻,“你倒与我同岁。哪里人,可曾会些什么?”
罗罗答得一五一十,“奴婢汴梁人,女工烹煮都会些,家里不曾卖掉奴婢的时候,也教过奴婢莳花弄草的手艺。”
姜杳望向她的目光越发和软。
至少在外人面前,二姑娘极为满意眼前这婢女。
她正欲说什么的时候,却被旁边懒懒的声音打断。
“我房中恰好缺个为我插花的。”
刚刚还面露不忿的姜陶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
她笑盯着姜杳,“二姐姐不会舍不得让给我吧?”
姜杳面上一僵。
她微微皱眉,“这侍女还有许多,我中意这个,四妹再寻便是。”
竟是直白拒绝了!
但姜陶恶劣的脾性已经被激了出来。
她笑了起来:“可若是妹妹也中意这个呢?姐姐就不愿让让我?”
姜杳抬眸,含怒似的盯着她。
她生得好,薄而白的眼皮和肌肤同色,梨花瓣似的清透。
这样含怒的表情,便是仙人不像仙人,像无力反抗又一定要挣脱的人形兔子,也像垂死挣扎的折颈天鹅。
只会让施虐欲重的人更兴奋。
姜陶不闪不避,直直和她对视。
神仙打架,下面人都是静默。
谁都能看出来四姑娘是故意,但全家最受宠的幺女,和刚刚得一点青眼的二姑娘……
“那边那个蓝色衫子的,过来。”
姜杳望了她一会儿,扭头喊了另外一个。
这是服软了。
姜陶也不说话,饶有兴致地望着姜杳重新开始选侍女。
但每一次。
“做丹桂糕?好巧的手,留我身边何如?”
“你这衣裳针脚缝得好……自己做的?不错,我中意你。”
“唉,这名字我喜欢。”
到后面姜杳的脸已经白了。
她盯了姜陶一会儿,强撑似的勾了勾唇。
“四妹妹今日是来让我不痛快。”
“妹妹哪敢……我是信姐姐的眼光。”
姜陶抬手,染着金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空中清点了一下数量,宽宏大量似的,“那今日这些人,妹妹便带走了。”
姜杳脸色极难看,“妹妹好走。”
不料还没完。
“唉,我让蝶喜先将人带回去。”
姜陶笑眯眯地拽过姜杳的手,“我等着姐姐选完人——你放心,我绝不再干涉了。”
因为根本没剩下几个人了!
姜杳面上仍然是那副小白花的模样,脑袋里却在紧急呼叫系统。
“调节我的身体数据,把手的温度降下去,尽量让我出冷汗。”
不消片刻,干燥温暖的掌心就变得冰冷粘腻。
……不然真的演不下去了。
姜杳似乎强撑着精神,又叫了几个人来,问得粗略,最后草草点了头。
“你们,跟着烟柳回去吧。”
她精神不济似的,“我跟四妹妹走一走。”
宋嬷嬷看着刚才还温和淡定的人这般落魄,心下不忍,但不等她上前去搀扶,马婆子便挤了过来。
“宋姐姐,这个价钱……”
今日府中人很少。
姜父尚未回府,房夫人留宿宫中,而李老夫人向来爱久居眠风堂。
一路上丫鬟婆子见到姜杳姜陶悉数行礼。
两人走得不快,到了姜府的湖边。
“就是一点人而已,姐姐不会真的生我的气吧?”
姜陶望着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可是姐姐当时和晋王订婚,妹妹不也没说什么,没表露什么吗?”
姜杳的眼睫很长。
这样望去,像一小片黑色的羽,也像蝴蝶初生出来稚嫩的蝶翼。
在没有风的地方,几不可见地颤抖。
“我们退婚了。”
姜杳低声。
“他非良配,我也知晓你因为此事对我有所怨怼……阿陶,但我们是亲生的姊妹,都是姜家女,何苦为了个男人这般!”
她似乎是着急了些,声音也大了起来。
手拽上了姜陶的衣角。
“少在没人的地方花言巧语了,你说得轻巧!”
姜陶猛地甩开她的手。
“我激了你一天,怎么了,这种时候还能装好姐姐?”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你嘴皮子一张一碰就成了‘为了个男人这样’,你大度,你当时为何要答应婚约?”
姜陶咄咄逼人,“没了娘、没靠山,就在屋子里好好待着,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得了老夫人青眼,就能耐了?”
“……我没有!你怎么这么说话!”
“你没有?你没有,对着花晓施压什么?你没有,要什么珠串钗子?你没有,为什么平白无故换丫鬟婆子?”
姜陶一步一步紧逼。
她尖尖的指甲几乎快戳到姜杳脸上。
姜杳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几乎退到了荷花池边上。
女孩子在那一瞬脸色煞白。
“你莫退了,阿陶……这边不安全!过去亭子那边说话!”
“一会万一跌到水里怎么办!阿陶!”
姜杳怕水,这也是姜家众所周知的事实。
姜陶对“度”的把握在这一刻被抛到了脑后。
父亲母亲不在,老夫人也不出门,这里谁也没跟着……
怎么不能把她推下去?
淹不死人,让她吃几口水也是好的……
她满腹周转,却没有留意有人的脚动了动。
姜陶面容一瞬间狰狞。
她猛地伸出手,冷笑:“怎么不好?姐姐这般风雅的人——唔啊!!!”
电光石火之间,她脚下一滑,重心不稳朝着姜杳扑去!
面前刚才还在满脸惊惶的人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无措,手要接住她似的张了几下,人却轻巧错了个身,让姜陶直直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姜杳在草丛的遮掩下,猛地一脚踹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