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节。
罕见的,家里所有人都没下地干活。
赵奶奶翻出陈年雄黄,倒半碗酒泡着,再剥几瓣大蒜进去,用筷子搅拌搅拌,仰头抿了一口。
龇牙咧嘴咽下去,转手递给赵大壮。
赵大壮照样喝一口,递给赵三壮。
每人喝一口,赵桃桃赵梅梅也在其中,就连那不会走路的赵来弟,赵奶奶都用筷头沾了一点抹在她嘴唇上。
最后碗来到司杨手里,闻着雄黄加酒和大蒜混合的怪味儿,司杨眉头直皱,“不喝行不行?”
“得喝。”赵奶奶说:“喝了蚊虫才不咬你,才不会生病。”
“……真的假的?”司杨保持怀疑。
赵奶奶道:“真的,快喝,喝完吃饭去游百病。”
司杨完全不知道赵奶奶在说什么。
最后憋着气嘬了一口,梗着脖子咽下去。
吃过早饭,司杨才知道游百病是什么意思。
说白了就是去山上踏青,然后挖一些野菜回来吃。
据奶奶说,如果端午当天挖够一百种野菜,就能治百病。
春锦不游百病,她说要继续去集市卖木瓜凉粉。
花枝也不上山,赵奶奶让她去集市买点东西来过节。
珍珠莲的种子只剩一点了,春锦一次全揉掉,“今天端午,集市上人多,应该能卖完。”
“嗯。”司杨准备勺子和碗,随春锦去卖冰粉。
花枝换上了一身比较新的衣裳,没有补丁,平时都不穿,只有赶集或是出门的时候才穿。
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根根分明。
司杨上下看看,“大伯娘,你今天真好看。”
“臭小子,就知道胡说。”花枝白了司杨一眼,脸上却是笑着的。
“我可没胡说,这叫实话实说。”司杨跟着笑。
果然,没有人不爱听好话。
想着,转脸看了看春锦。
春锦梳着简单的发髻,头上只有绑带和一根不知道什么木料的钗子,衣裳洗得发白,布满了补丁。
干干净净的,面容秀丽,轮廓温婉。
春锦察觉到司杨的目光,抬眼看来,笑问:“怎么了?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挺好的。”司杨摇摇头,“走吧,一会儿集市都该散了。”
“嗯。”
集市上热闹非凡,人确实比平时多很多,不管是卖东西的还是买东西的。
春锦与司杨照旧在市口找个空地,放下瓦罐开始卖冰粉。
感觉生意比之前几次要好,司杨一直在洗碗。
“给我来一碗。”
清润的男声响起,司杨与春锦同步抬头望去。
是张四郎。
“四郎哥哥!”春锦声音清脆叫了张四郎一声。
司杨转头看春锦,她眼里透出喜悦的光,几乎要凝成实质。
“春锦。”张四郎笑容和煦,整个人都透着儒雅的书卷气。
春锦拿个碗擦了又擦,给张四郎舀冰粉,满满一勺糖水淋上去,“四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回来。”张四郎喝一口冰粉,点头说:“嗯,好喝,真甜。”
司杨:“……”给你淋那么多糖水,不甜才怪!
卖给别人都只淋半勺糖水,这不得收他两文钱一碗?
张四郎喝完,春锦又给他盛了一碗,依然淋了满满一勺糖水,“回来过端午的吧?这次要在家里待几天?”
“可能四五天。”
春锦脱口而出:“太好了!”
张四郎喝完这一碗,将碗递回去,“春锦,够了,我喝不下了,多少钱?”
司杨抢在春锦前头开口:“四文钱。”
“咦?”张四郎好似此时才看到司杨,“赵小宝,你会说话了?”
司杨懒懒抬眼,“四文钱谢谢。”
“哦好。”
张四郎就要去钱袋子里拿铜板,被春锦制止,“不用了,都是一个村的,这木瓜凉粉山上扯来的,一把能揉一大盆呢,不值几个钱。”
说着,春锦嗔怪看了一眼司杨。
司杨:“???”之前同村的人来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有那么几个人,仗着同村,想白喝不给钱,春锦可没惯着他们。
春锦非不收钱,张四郎只能作罢,转而问起了赵小宝,“春锦,赵小宝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二月的时候。”说起这事,春锦笑容满面,“其实二婶下葬那天,小宝摔了头,醒过来就说过话的,后来李钱丰打了小宝两下,突然就开了窍,小宝现在能说话又聪明,特别懂事,帮了我不少忙。”
春锦推推司杨,“来,小宝,快叫四郎哥哥。”
“四郎哥哥。”司杨乖乖叫了一声,看在春锦夸了他的份上。
张四郎上下打量司杨,“挺好的,这样你也轻松一些。”
“嗯。”春锦点头,“可惜二婶没福分。”
“是啊。”张四郎眼神放空,顿了顿说:“我先回家,你忙着。”
“好。”春锦目送张四郎离开,脸上说不上来是什么神情。
司杨洗着碗,“春锦姐姐。”
“嗯?”
“你是不是很喜欢张四郎?”
春锦敲了司杨后脑勺一下,“可不能胡说。”
“嘶……”司杨捂着脑袋,“反正他肯定喜欢你,又给你送点心又给你送书的。”
闻言,春锦沉默一瞬,说:“除去那本书,其他东西我一样没收,我一无所有,不能收别人太多东西,至于那本书……”
春锦顿了顿,“我太想认字了,那时候也不知道书和笔墨这么贵。”
“不会再一无所有的。”司杨理解,春锦不想欠张四郎太多,不想与张四郎不对等。
春锦又笑起来,“不说这些,小宝想吃什么?一会儿去买。”
“买点油吧。”
家里就一块黑乎乎的肥腊肉,炒菜的时候把那块肥腊肉压在锅里滑一圈,然后加水煮野菜。
司杨属实是过够了,他想吃一口真正的炒菜。
春锦咬咬牙,“行,那就买点油。”
冰粉卖完,春锦带着司杨来到肉摊,买了巴掌大这么一块板油,花费十八文钱。
回到家里,春锦就把板油切块炼着。
炼干后出了两勺油,堪堪把油罐子的底盖住。
春锦往油渣上撒点盐,给司杨喂一块。
“可太香了!”
春锦又喂一块给司杨,“吃吧,留几块煮白菜就行。”
“你也吃。”司杨一股脑往春锦嘴里喂了两三块。
“够了够了。”
“好,那剩下的留着煮菜。”
说话的功夫,花枝回转,上山的人也回来了。
赵桃桃赵梅梅和小芽儿手里拿了几枝粉艳艳的山茶花,赵大壮拎着个提篓,里面装着些野菜的根根叶叶。
赵奶奶从楼杆上取下一个黑漆漆的猪肚,放在火上烧,刮洗干净,整个儿的放在锅里煮。
又招呼阿翠,说:“阿翠,你把白脚菜那些洗干净,等肚子熟了切切一起熬。”
“好嘞,娘我知道了。”
春锦交代说:“罐子里有油,用来炒豆腐,白菜拿壁橱碗里的油渣煮。”
赵大壮坐在灶屋门前,满意地点头,“一家人要这样才像话嘛。”
女人小孩儿七手八脚忙着做晚饭,司杨被指使了跟赵桃桃姐妹一起削土豆。
赵桃桃手脚麻利,十二岁的女孩儿,十分熟练。
司杨削完土豆,洗干净递给花枝,没看到春锦。
“春锦呢?”
花枝叹气,“你出钱请人帮你看着了吗?她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丢了不成?万一人春锦解手去了,你就在这找找找,咋不跟着屁股后面去?”
“……当我没问。”
赵奶奶笑:“这孩子,自从有了神智,倒是粘春锦得很。”
司杨没说话。
不管他有没有神智,都是春锦忙前忙后的操心。
狗还知道是谁给它喂食呢,他总不能连狗都不如。
临近晚饭,春锦从外面回来,直接进了卧房,怀里好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没人细看,一家人都等着开饭。
久违的荤腥油盐,才炒着菜就勾得人口水直流。
一碗豆渣饼,一碗白菜煮油渣,一碗猪肚炖野菜,以及一如既往的酸菜土豆。
还有花枝买回来的粽子和咸鸭蛋。
比起平时,丰盛了不止一点半点。
一阵风卷残云,连汤都喝干了。
赵三壮抹抹嘴,“要是顿顿都能这样吃就好了。”
赵奶奶笑骂:“逢年过节能这样吃就不错了!你们刚出生那阵啊,连饱饭都吃不上一顿。”
这话赵奶奶说过无数次,托难民的福,官府安置流民,允许开荒减免税收,家里的地才多了些,勉强能让一家人吃饱。
大爷爷和二爷爷家也是那时候,因为人多,干起活来厉害,开垦的地就比自家多出不少。
不过,近年来税收逐渐恢复征收,从最开始几年免粮税,到后来二十税一,再到如今的二十税五,再加上丁税,日子过得又难了一些。
今天晚饭吃得早,收拾好碗筷天还没黑,春锦擦擦手,拉着司杨进了卧房。
卧房里很昏暗,春锦拿出两本书塞在司杨手里,“小宝,这是千字文和百家姓,四郎哥哥说,你不识字,没办法学四书五经,一开始要先学这个。”
“你去找张四郎了?”
“嗯。”春锦点头,“四郎哥哥要在家里四五天,他说会抽空来教你,你一定要好好学!”
司杨沉默片刻,“其实,你不用为了我去找张四郎,这样你又欠他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