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正月刚完,春寒料峭,日头出得晚,屋里还是灰蒙蒙一片,有人猛地咳嗽,打破本该宁静的清晨。

那咳嗽声声迭起撕心裂肺,仿若要将心肺给咳出来,声音之大无孔不入,穿过斑驳的木板门,在赵家小院里回荡,灌进每个人耳中。

“咳咳咳……咳呕……”是赵家二房媳妇丽娘。

大房屋子就在隔壁,赵大壮的媳妇花枝一脸不耐烦,骂骂咧咧拉被子将头捂住,试图阻挡那令人烦躁的咳嗽声。

花枝头缩进被子,蜷缩成一团,吵人的声音有所减弱,勉强能将就着睡一会儿。

一呼一吸间,花枝吸到一口令人作呕的闷热臭气,顿时整个人都被点燃,一把掀开被子,转脸就给身旁酣睡的赵大壮一巴掌。

“你个没心肝的!偷偷吃啥了放屁这么臭!”

赵大壮乍然惊醒,扑腾着坐起来,“啥?咋的了?”

花枝拉起被子朝赵大壮扇风,“自己闻不见?”

赵大壮猛吸一口,忙着散味儿,“这两天肚子鼓气,咱睡觉把被子压紧,你别乱动它就出不来。”

花枝没好气道:“你二弟妹是不是成不得了?天天这么咳,还让不让人睡觉?别人家有公鸡叫早,我们家倒好,不养公鸡也没耽误,那丽娘比公鸡还烦人。”

“二弟走得早,丽娘怀着娃就成了寡妇,咳病是月子里积郁成疾落下的病根,她够惨了,咱忍忍,就当是做好事积德。”

赵大壮扶花枝躺下,哄她顺气,“我的好媳妇儿,你再躺一会儿,等春锦那丫头烧好了洗脸水再起。”

花枝顺势躺回被窝里,背对着赵大壮,“说起春锦我就来气,咱家啥条件?自家人都吃不饱,还要养着春锦那个丧门星!你二弟妹病得半死不活,闺女干巴儿子傻,一家子拖油瓶,就敢护着春锦?要当好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她倒好意思,男人死了,娘几个全靠咱大房三房拉扯……”

“算了算了,春锦也不是丽娘非要兜收,你知道,春锦她爹被二壮叫上山干活才死的,春锦没地方去,村长才让春锦借住在咱家。”

“再说,春锦快满十五岁了,没多久她就会嫁出去,她手脚勤快,嫁出去之前还可以使唤使唤,你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赵大壮从背后半抱花枝,好脾气的安抚,不禁叹了口气,媳妇总是隔三差五的抱怨,他不是不知道家里情形,但他除了好言好语的劝,没有别的办法。

赵二壮死的时候,儿子才两岁多,媳妇丽娘还怀着二娃。

丽娘整日以泪洗面,直哭到二娃满月,后来她不哭了,挽起袖子拼命干活,准备把丈夫留下的一双儿女拉拔长大,往后有个倚仗,不知什么时候就落下了病根,常年咳得声音嘶哑。

贫贱之家百事哀,家里本来就穷,一年到头吃不上两口好的,时间久了,对于丽娘她娘仨和春锦这个寄住的外人,自然就有些看不顺眼。

但不管怎么样,丽娘是赵二壮的媳妇,为赵二壮生了一双儿女,一直守节没有再嫁,就算儿子是个傻子,那也是赵家的血脉,家里人嫌弃她们是累赘,只能口头挤兑几句,穷归穷,说归说,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

二房屋子里,咳嗽声近在咫尺,春锦睁开眼睛,借着朦胧的天光,看见一个人影半趴在床边,双手捂着嘴巴,闷闷的咳嗽声依然从指缝溢出来。

春锦动作轻缓从地铺上起身,靠拢床边,一下一下给咳嗽的人顺气,“二婶,你再睡会儿,我去烧热水。”

赵二婶这是老毛病了,每到寒凉的季节,一早一晚都咳得很厉害。

春锦已经习惯了在咳嗽声中醒来,自从成为孤女,她就寄住赵家,一直打地铺睡在赵二婶的床脚,从八岁到如今,六年有余,知道喝热水能缓解赵二婶的咳病,便每日早早起床,给赵二婶烧热水喝。

只是,赵二婶的咳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不等她把热水烧来,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丽娘缓了缓,嗬嗬喘着粗气,如同破旧的老风箱,她猛拍自己胸口几下,“我这不中用的身子,要死不早点死。”

春锦忙拉住丽娘的手,“二婶别说丧气话,等到夏日气候暖和,咳病就会好转的。”

丽娘声音清浅,“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等不到气候暖和了,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撑这么久。”

“我死也就死了,早死早解脱,可我死了你们三个怎么办?我死了,谁来照顾小宝和小芽儿?我多想看着你许个好人家,想看着小芽儿长大出嫁……”

说着,丽娘看向里侧熟睡的一儿一女,悲从中来。

原本她与丈夫赵二壮情投意合,头胎生子,夫妻俩相互扶持,日子虽然清贫,但也苦中有甜。

直到丈夫早逝,一切就变了。

丈夫死的时候,大娃不满三岁,她刚怀上二娃没多久,女儿尚在肚中就没了爹。

拼了命拉拔一双儿女,却不得上天眷顾,女儿身子骨弱,儿子只知道吃喝傻笑,她自己也油尽灯枯。

儿子两岁还呆呆愣愣不会说话,心里虽然焦急,但依然抱着一丝侥幸,毕竟三四岁才说话的娃儿也不是没有。

可是如今,只能认命。

春锦眼眶发酸,赵二婶太苦了,年纪轻轻守了寡,咳病缠身,却天天撑着下地干活,不比家里其他人干得少,就是为了让她们几人堂堂正正的有口饭吃。

“可以的,二婶你还不到三十,一定可以看着小芽儿长大出嫁,我现在干活厉害,比二婶厉害,能连二婶那一份活计做了,二婶你别想太多,好好养身子,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这些年辛苦你了。”丽娘对着春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闻言,春锦摇摇头,“春锦不辛苦,一点也不。”

春锦不是白泥村的人,当年春锦五岁左右,家乡战乱与蝗灾连发,几乎寸草不生,她爹带着一家人逃荒,她娘在逃荒路上难产,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官府安置流民,赵二叔热心肠,没少帮忙,父女俩好不容易安顿在白泥村,结果没两年爹也死了。

她本就是流亡此处,无依无靠没地方去,因着她爹是被赵二叔叫上山帮忙才过世的,村长就做主让她寄养在赵家,勉强算赵家半个女儿。

终究是没有血缘,寄人篱下免不了看人脸色,冷言冷语听了不少,只有赵二婶把她当自家人,有口吃的也总是先紧着她,这些年她二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才几句话的功夫,丽娘又开始咳嗽,比之前咳得更猛烈。

里侧一双儿女年幼,不识愁苦,被吵醒就哼哼唧唧,满脸的不耐。

“二婶,你快躺下,别说话了,我去烧水。”春锦拉被子给丽娘盖严实,将自己的地铺卷起,来到灶屋,手脚麻利生火烧水。

春锦往灶里添柴,锅里的水腾起热气,赵家人陆续起床,从锅里打热乎乎的水洗脸。

赵家所有人仿佛达成了共识,每天都是等春锦烧了热水才起床,洗漱过后开始一天的劳作。

自从寄住赵家,春锦便主动将煮饭打扫之类的杂活包揽,衣裳也是春锦在洗,其他人只管下地干活,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习惯。

日头露出半个边,金黄的光线透过薄雾,锅里水烧得翻滚,春锦立刻从壁橱里拿个茶碗,打一碗开水,小心翼翼捧着去卧房。

伴随着吱呀声,木门被推开,春锦鼻子皱了皱,她好像闻到一丝血腥味,不由得心里一慌,快步走到床边,“二婶,热水来了……”

春锦的声音戛然而止,此时天已大亮,光从门里照进来,她看到床褥上斑斑血迹,不等她做出反应,丽娘一阵咳嗽,咳出一大口血,比床褥上所有的血加起来都多,触目惊心。

“赵奶奶!”春锦声音发颤,“赵大伯!二婶咳血了!”

她还不足十五岁,经历了父母离世,实在无法再承受一次生离死别。

春锦将茶碗放在床头矮柜上,拿出自己的汗巾,颤抖着为丽娘擦拭唇边的血色,“二婶,你要好好的,我们背你去镇上看大夫……”

丽娘咳得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她不是第一次咳血,自己偷偷去看过大夫,大夫说没办法根治,要常年喝药才会有所好转。

可惜一副药好几十文钱,她喝不起。

大夫还说一时半会儿死不掉,她以为自己运气好能熬得住,可以再撑个十年八年,如今看来,是她高看了自己的身子。

听到春锦的喊声,院中几人都进到屋里,本就狭窄的屋子变得拥挤不堪,看到屋内情形,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

春锦转脸,一双眼睛通红,“我跟大伯三叔轮流背二婶,去镇子上的医馆看大夫。”

众人听闻春锦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任何一人动脚。

嘶哑的咳嗽与赵小宝赵芽儿的哭嚎此起彼伏,春锦却觉得静默得让人心慌。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来帮我扶一下呀!”春锦终于无法维持面上的镇静,泪水一瞬模糊视线,夺眶而出。

赵家老母亲叹息不已,“春锦,看大夫要钱啊……”

春锦扑通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磕得嘭嘭直响,“赵奶奶,求求您,送二婶去看大夫吧,花了多少钱,我做牛做马都会还给您。”

赵奶奶忙蹲身拉住春锦,满面皱纹沟壑更深,“不是奶奶不送丽娘去看大夫,而是…而是奶奶手里实在没钱。”

父母在,不分家,赵奶奶还在世,按理来说应该是赵奶奶管家,但赵奶奶的老伴已逝,她渐渐老去力不从心,家里做主的人逐渐变成了长房夫妻俩,如今她不知道家里有几文钱。

春锦看向赵大壮,赵大壮别开目光。

去年收成不好,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张嘴吃饭,他手里根本没几个铜板,有一头瘦瘦小小的干巴猪,还得留着换钱买粮食保命。

赵三壮眼珠子转了转,他面黄无须声音细亮,“春锦,到夏天你就满十五了,镇上陈员外找人打听过你,出十两银子买你回去做妾,你要是愿意,咱这就送着二嫂去镇上医馆,大夫为二嫂看病的时候,我领你去陈员外家把卖身契签了,换来银子给二嫂治病。”

此话一出,春锦愣在那处。

陈员外是源树镇最有钱的乡绅,已年过四十,家里七八房小妾,听说陈员外不是个东西,时常虐待妻妾,总是买些年轻貌美的农女做小妾,玩残了扔去乱葬岗,玩腻了就献给县里当官的拉关系,或者卖到青楼去。

春锦不想给陈员外做妾,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赵二婶病重没钱医治?

她除了这副身子,还有什么可以换钱?

十两,是很高的价钱了,前几年灾荒人牙子来收人,卖得最好那个女娃才六两银子。

那年,她九岁,差一点也被卖掉,是赵二婶拼命保她,她才能多过这几年安生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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