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1997年,三江市开通了直达广州的列车,此后不用再去省城中转。

一年后,1998年,第一次出省,方晴坐上了这班列车。江铮排了四个多小时买到了两张硬卧。

方晴第一次坐火车,江铮强调火车站人多,鱼龙混杂,一定要抓紧他的手,小心扒手。他每天都要说几遍,想起就说,想起就说,方晴耳朵都起茧子了。

打开车门,仿佛被丢在了集市中央,喧闹声一瞬间冲击过来,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上乌央乌央全是人,停在站台的四辆中巴车源源不断地有人下车,都不知道这么多人是怎么装进去的。

这阵仗太大,方晴很少见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有些虚。

他们是坐面包车来的,车是潘子找朋友借的。

江铮从车上拿下行李,两个26寸的行李箱和一个编织袋。方晴把行李放在身前,紧紧地拉着拉杆。

江铮绕到驾驶座,给潘子丢了包烟:“谢了,我们走了。”

潘子拱拱手,说:“铮哥,不是兄弟给你压力,这回去广州一定得胜归来啊,我那点老婆本儿都在你那儿了。”

江铮:“出息,念叨几天了。我投进去的不比你多?记得下周三五点来接我们。回去上班吧。”

江铮和方晴各拉着一个行李箱,江铮背着编织袋,另一只手拉着方晴,他们走上小广场,方晴发现人越来越多了,他们拖着胀鼓鼓的编织袋,或是扛着化肥口袋,步履匆匆朝检票口走去。

江铮说:“都是出去打工的。”

江铮让方晴小心,别被撞了,话音刚落,她被一个大哥撞了一下。方晴顾不上疼,慌忙去摸她的包,包身没有被划开,里面装着的身份证、火车票和零钱包都还在,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刚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自然点,别太紧张了,不然别人一看就知道你包里有东西值得偷。”

道理都懂,可方晴还是紧张,江铮拿过她的小包,挂在他自己胸前。

过安检又是方晴没有预料到的一道关卡,一群人挤在一起抢行李,仿佛在扒金山上的金子。她的手刚好点,又扭了。

离检票还有二十多分钟,两人在候车区抢到两个座位。江铮给方晴揉手,她这手也是多灾多难。

“等会儿检票,别把身份证和车票一起拿出来了,车票要打孔,把身份证弄坏了,就麻烦了。”

方晴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我刚看到别人怎么检票了。”

江铮笑:“以防万一。去年我们厂有个师傅坐火车,把身份证和车票一起拿出来了,身份证上也打了个孔,检票员还奇怪呢‘怎么这张票这么硬’。”

“哈哈哈真的假的。”方晴被逗笑了,这是她到了火车站后最放松的一刻。

她笑着笑着察觉到对面有人在看他们,她望过去,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孩,短发,削瘦,上身黑色T恤,下身牛仔裤,看上去英姿飒爽,女孩儿旁边是一个中年妇女,六十岁左右,两鬓的头发花白了,她长得有几分富态,穿着一身浅绿色短袖旗袍,手上拿着一把小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看着很有气质。

她们像是母女,但看着年龄对不上,又像是外婆/奶奶和孙女。

中年妇女对方晴友善地笑了笑,方晴也回以微笑。

过了十几分钟,大厅广播播放:“从三江到广州的特快T3145次列车正在检票......”

他们买的是硬卧,从候车室走下来,正好就是那节车厢。方晴是下铺,江铮在上铺。方晴打量了一下上铺的高度,“还是有点高,围栏太矮了,睡觉不会掉下来吗?”

江铮说:“反正就一晚上,有个床位就行了。”他把行李箱塞进方晴床位下面。

方晴问:“安全吗?车上会不会有人拿?”

这就没法儿保证了。火车上扒手多,听说现在扒手越来越猖狂了,都不用等夜黑风高,有那胆子大的白天就直接动手。

“我们都警醒点,我睡上半夜,你睡下半夜,我们轮流看着。”

“行!”

压力陡增,方晴打起精神,他们两个带了三千多块钱,加上潘子一千多的老婆本儿,将近五千块钱都在他们身上,虽说都是贴身放着,但万一遇上老手了呢?多防着点没坏处。再说了,不只是现金,行李也丢不得。

有一个行李箱全是带给江铮大姐两口子的东西。知道他们要去广州,魏三妹和赵丽给大姐两口子买了不少衣服和几双鞋子。方晴外婆也觉得作为亲家应该有所表示,行李箱都塞不下了,硬塞了十双自己纳的鞋垫和袖套,方晴临走前,又让她带了过年做的香肠腊肉。

方晴趴在窗边往外看,忽地看见在候车区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一老一少,她们也是坐这班车,看着好像是箱子坏了。

方晴让江铮下去帮忙,一会儿,江铮扛着一个大箱子回来了,是箱子一个轮子掉了。巧的是她们和方晴江铮在一个隔间。

“我姓白,白慧。”中年妇女的床位在方晴对面。

她指了指年轻女孩儿说:“这是我侄女儿。”

“杨芃。”年轻女孩儿蹲在地上往床下塞行李箱,抬起头对方晴和江铮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平凡的凡。”

果真不是母女。

方晴:“方晴,这是我爱人,江铮,金字旁,争取的争。”

萍水相逢,礼貌相处就行。因为江铮帮了忙,白慧对他们多了一份亲近。方晴和白慧聊着天,杨芃不时插入一句,一来二去,双方熟络起来。

白慧二人也是去广州的,去见老朋友。

“快十年没见了,虽然平时也互相写信,联系没断过,就是不知道见了面又是什么情形。”白慧的声线温厚,说话不疾不徐,跟人说话时温柔地注视着对方,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雍容的气质,跟这简陋的隔间格格不入。

方晴说:“您大老远坐三十几小时的火车去见他们,这份心就足够了。”

白慧慢慢地摇着扇子:“时代发展太快了,十几年前我去上海,坐了四十个小时,还是硬座,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当时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就快了,去省城坐飞机,两个多小时就到了。”

方晴问江铮:“你当时去青岛也坐了这么久?”

江铮:“三十八个小时,也是硬座,到了站,突然站不起来了,一看,腿都是肿的。”

白慧惊讶道:“你还去过青岛?”

江铮:“我在青岛当过几年兵。”

白慧笑:“我们真是有缘,小芃的弟弟也在青岛当兵,去年入伍的。”

正说着,去接开水的杨芃回来了,一张脸惨白。

“车上有小偷,我的玉坠被偷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这节车厢比较安静,两边隔间的乘客和坐在走廊上的乘客都听见了,齐刷刷地围过来。

“哎呀,车上有扒手。”

“跟乘务员说了没?车上有乘警吧。”

......

等围观乘客的恐慌发散完了,杨芃才讲她的遭遇。她接水的时候,感觉到身后有个人经过,等她接完水,一摸脖子,玉坠已经不见了。

“大白天的就明目张胆地偷?”

“车上怕是有个神偷吧。”

杨芃简短的讲述引起了乘客们更大的恐慌。

“哪儿有什么神偷。”白慧镇定自若,对杨芃说,“可能是掉了,我陪你去找找。”

大概是白慧的冷静起了作用,白慧和杨芃再回来时,围观乘客早就散了。方晴猜到白慧不想大张旗鼓,于是用眼神询问她,白慧微微摇了摇头。

杨芃的玉坠是真的被偷了。

“算了,别怄了,我们也跟乘务员说过了,乘务员说会尽力找。”白慧知道这不过是安慰剂,但话还是要说,“就当消财免灾。到了广州,给你买个更好的。”

其实那个玉坠本就不值钱,杨芃郁闷是因为她连扒手是怎么下手的都没感觉到,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影,还不确定是不是那个扒手。

上车还不到两个小时,车上就出现扒手了。方晴又紧张起来,她悄悄跟江铮说:“我想上厕所都不敢去了。”她的内衣内裤都缝了兜,一部分钱藏在那里。

过了十二点,也没食欲。忙了一上午,又过度紧张,方晴有些困了。江铮让她安心睡,他就守在旁边。

方晴是被饿醒的。她迷糊睁开眼,江铮没坐在她床边,她瞬间惊醒,一坐起来,才看到江铮站在隔间门口。

“江铮。”

方晴和江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饿了吗?”

方晴就怕在火车上没东西吃,她做了米糕,卤了鸡翅、鸭脚,圆姐还送了一块卤猪头肉,还带了两桶方便面。

方晴从编织袋里拿出用铝盒装的米糕和卤味,江铮泡了一桶方便面,方晴不爱吃面,爱喝汤,最喜欢用米糕沾着方便面的汤吃。

方晴递过铝盒:“白阿姨,小杨,吃米糕吧。”

杨芃还在消沉中,没胃口,摇了摇头。白慧道了谢,拿了一块:“是你自己做的?”

方晴不好意思地笑:“忘记给模具涂油了,不好脱模,坑坑洼洼的,您别笑话。”

米糕就雀巢咖啡罐子口那般大小,嘴小的五口也能吃下去,嘴大的一口就能吞。白慧三五两下吃完一个,意犹未尽。方晴大方地又递上铝盒,让她随便吃。

白慧矜持地只拿了一个:“最后一个。”

“小方你的手艺真好。用红枣代替糖,米糕有甜味,又不齁甜。”

“您能尝出来?”

白慧微微笑:“职业病。我做了一辈子面点。小方,你是自己琢磨的,还是跟谁学的?”

“也谈不上跟谁学,我外婆会做,我从小就看她做。,我也不会太多,就会几样。”

“我们俩挺像的,我也是小时候看着我奶奶做,就跟着学。吃了你们的,你们也尝尝我做的。”

杨芃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食盒,里面有五格,每格装了一种点心,黄米糕、绿豆糕、枣泥饼、核桃酥和炸麻花。

方晴吃了一块炸麻花,又香又脆,甜是清甜,留在嘴里也不会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