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山自宫门出来,还未上马便被刑部尚书陆清灼拉到一旁。
“沈大人,沈家和靖安侯府何时有亲的?”陆清灼问的隐蔽,说话间还打量沈从山的反应,但见沈从山一脸茫然,满目疑惑,便知事情并非如自己猜测那般。
早年间因武将身份,沈家与靖安侯府曾有过短暂的来往,但后来随着长辈们离世也逐渐淡了下来。
沈从山嘶了声,抓住陆清灼的手臂反问:“陆尚书这话是何意思?”
陆清灼看了眼四下,将今日沈萩和傅英辞如何从一驾马车下来,到在刑部大堂侃侃而谈的阵仗粗略讲了一遍,见沈从山的脸愈发紧绷,陆清灼顿了顿,感叹。
“沈二姑娘既有林下之风,又有将门典范,言行举止不拘泥小节,实在是端庄飒爽,英姿勃发...”或许是对着沈从山那张脸有些夸不下去,陆清灼噤声,抬手拍了拍沈从山的后背,意味深长道,“其实,靖安侯府世子爷,挺好的。”
说罢,又是不轻不重三下拍打,随即在沈从山阴下来的注视中,脚步慌乱地爬上自家马车,仓皇离开。
谁不知沈家宠女,两个姑娘打小便被捧在手掌心,金银窝里养出来的尊贵,便是要星星要月亮沈从山也能找把高梯去摘。还有沈家那两个郎君,沈冒是殿前一等侍卫,身量高壮,彪悍粗犷,本也不少人打听沈萩和沈春黛的消息,但一对上沈冒,便又消停了心思。沈澜却是个斯文儒雅的,可谁若是同他虚以周旋,他也要板起脸来落人面子的。
早就有人说过,要想娶沈家女,必得相貌尊贵,品行优良,最好会功夫,省的熬不过几个春秋。
不管怎么看,傅英辞都不该是最佳人选。
非但不该,且还是最为忌讳的,他相貌虽好,脾气却过于偏执古怪,镇日招惹口舌是非,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沈从山窝着闷气回到家中,听说沈萩刚回落英堂,便着人去将她唤到主院。
沈澜本就在主院与李氏商量巡铺的事宜,见沈从山阔步走到太师椅前,面色不语,便缓缓收起账本,从丫鬟手中接过紫铜雕花小茶壶,倒了盏清心败火的菊花茶。
“父亲在朝上受了气?”他试探着开口。
沈从山阖眸,看的出火气压制的极为费力。
沈澜坐在下手位,与李氏换了个眼神。李氏按兵不动,坐在软榻上抽出绸帕拭了拭唇,眉眼轻抬,打量着沈从山郁结晦暗的脸,心道最近朝务上没甚棘手的大事,他也不是轻易与人结仇的性子,且即便在外受气,沈从山也能立时发出,决计不会揣着回府,跟家里人使脸色。
李氏理清了头绪,便知应是为了自家事,她清了清嗓音,开口问:“大郎犯错了?”
沈从山不语。
“总不能是三郎吧,他巡铺子走田庄,将家中的大小事宜安排的妥妥当当。前几日掌柜的们还与我说,道三郎有经商头脑,早先盘置的布料如今水涨船高,价格翻了快一成。我却是不知,三郎早早打听过南边桑户今岁收成不好,各地布庄如今都收不上原布,他还特意嘱咐掌柜的给你做了几身常服...”李氏说了会儿,见沈从山依旧冷着脸,忽然怔了瞬,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睁大眼睛。
“难道是小萩和春黛?”问完,又自己打圆场,“不可能,咱们家小萩和春黛最是乖巧懂事,从来不惹麻烦。你到底怎么了,给个痛快话!”
李氏跟着着急起来,右手往桌上一拍,沈澜看那茶盏震开盖子,心里咯噔一跳。
便在此时,沈萩跟着秦管事从外头进来。
沈从山都摆好了姿态想好生训斥一番,可看到沈萩站在堂中,刚冒出来的火气倏地灭掉,他端起冷却的菊花茶一口饮完,放下时又不愿吓到她,快捏碎了也轻轻放下。
他将陆清灼的话说了一遍,沈萩神情自若,没有一丝辩解的意思。
倒是沈澜,听完便站起身来走到堂中,跟沈萩站在一块儿,拱手温声:“爹娘,二姐行事素来有理,便是如外人所见也不定缘由如何。”
沈从山:“那也不该跟傅英辞搅和到一块儿。”
李氏瞥他一眼,沈从山扶额,“小萩,旁人说的我不信,你亲口告诉娘,你与那傅世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沈澜急:“娘,二姐她...”
李氏蹙眉:“三郎,叫你姐姐自己说。”
沈萩抬起眼睫,其实回府途中,她便倚靠着车壁想好怎样开口,关于此决定的利弊,她也一并设想过,正是因为了然于心,所以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傅英辞出现在刑部大堂。她不是贸然行事,也不是意气所为,她深思熟虑,认为再合适不过。
可当着爹娘的面,她又有些赧然于口。
毕竟是未出阁的闺秀,也从未想过会用此等方式与爹娘坦白,她脸颊慢慢变红,垂在身侧的手蜷起来掐着手心,百褶如意裙轻轻浮动,发出细微的嗦嗦声。
“爹娘,我相中他了,想嫁给他,我和他现在没有关系,但日后我想做他傅英辞的娘子。”
说完,她的脸像是烧起来一般,热腾腾,火辣辣,热意沿着面颊一路窜到胸口,又迅速地蔓延到四肢,整个人都像是麻酥酥的,她把手指捏的更紧,尽量正视上位投来的惊骇目光。
李氏属实猝不及防,沈从山笑了笑,声音沉肃:“你相中他什么?”
沈萩:“他长得好...”
“小萩!他就只这一个好处了,你莫要被那皮囊蛊惑住。他是比寻常郎君俊俏,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可知他任性恣睢,唯我独尊,一张臭嘴把朝堂官员得罪个遍,多少人恨他恨得牙根痒痒,烧香拜佛巴不得他早点祭祖。
你若当真与他在一起,接下来要承受什么,你自己可清楚?”
沈从山已经竭力克制火气,可仍旧拔高了音调,说完攥着拳往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拍,自小到大,他几乎没跟沈萩说过重话,今日却是忍耐不了。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看中那等货色,他便觉得一口老血闷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沈从山没想到会在婚事上与女儿置气,他从来也没想干预,他在外,内宅之事一向都交给李氏做主。而且沈萩从来都是端庄娴静的性子,不是那等胡作非为,逞能露脸的肤浅姑娘。沈从山知道京里好多小女娘围着傅英辞打转,也知道那脸的确生的谪仙一般,别人能做出浅薄之事,他自己的宝贝女儿决计不可能!
他心绪翻涌,又着实不习惯同女儿发脾气,涨得老脸通红,头皮僵硬。
李氏咳了声,招手示意沈萩上前,沈萩依言走到她身边,裙摆荡开清浅的弧度,她望向兀自置气的沈从山,忍不住软了嗓音:“爹,你生气便罚我,别气坏身子。”
沈从山不理会,李氏笑着拉起她的手,瞥了眼沈从山道:“你爹哪里舍得,打小就宠你和春黛,一指头都不碰。小时候你摔了他的印鉴,那可是寿山芙蓉玉雕的,且是雕刻师的闭关之作。他呢,他连句重话都没舍得说,你们不知道,夜里他躲起来抱着那枚印鉴唉声叹气,听得我都不落忍了。”
沈从山:“你同她说这个作甚。”
李氏:“瞧,还不好意思了。”转头拍了拍沈萩的手背,语气温和,“你的脾气娘很清楚,你喜欢傅世子,不单单是因为那张脸吧。”
沈萩点了点头:“他纯稚赤诚,出淤泥而不染。”
沈从山咬着后槽牙:“过慧则折,何况他不积口德。”
沈萩:“他很好,只是爹爹不知道罢了。”
如此一说,沈从山更气了。
李氏忍不住笑起来:“自古老丈人看未来女婿都是一肚子意见,你和那傅世子还没怎样,他便受不住了。若当真嫁过去,岂不是日日哀嚎。”
沈从山咬碎了牙:“什么未来女婿,我不同意。”
沈澜脸色发暗,闻言看向沈萩,她依偎在李氏怀里,眉眼低垂,神情却很从容,沈澜明白,这是她打定主意的表现。沈萩一贯如此,任你口水耗尽,但凡她早就思量好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摇。
沈澜心里有些难受,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语不发。
果然,不多时沈萩便从李氏怀里起身,转到沈从山身后,乌黑的眼珠动了动,双手落在他肩上,“爹爹,你生气的样子可不好看。”说着便给他揉捏,沈从山还想拿乔躲开,可她捏的柔软松快,他怕躲开便没了台阶下,只好哼了声当做态度,继而合上眼皮享受沈萩的揉捏。
“爹爹,上回我和春黛去灵云寺找大师批过命,他说我容颜过娇,娇则招至阴火炽盛,主煎熬伏火之势...”
李氏和沈从山的脸立时严肃起来。沈澜则垂下眼皮,他从春黛处得知,上回二姐根本就没进灵云寺,只让春黛一人去奉了香油钱,哪里会有批命一说。
“大师指点我,要想破除煞气,必得寻与我极致对立之人。我至阴他则得是至阳,我过娇,他需得过美,放眼京城,也只傅世子堪当大任。”
沈从山倒吸了口气,显然未曾料到会有如此一说:“非得是他?不能是别的容貌俊美的后生?京里找不到便去京外找找,总有比他更合适的,他那个人,实在是...太放肆了。”
“依着大师点拨来看,只傅世子最合适了。”沈萩做出一副沉静的样子,“也不知会不会因此损了傅世子的生德。”
沈从山:“他有什么生德可损,便是有,损了便损了,他都损多少人的生德了。”
见他态度有所软化,沈萩趁热打铁道:“只是如今我一厢情愿,傅世子尚未对我有别的心思,还请爹娘按兵不动,待时机到了,再行商议。”
沈从山:“他还有的挑?!”
李氏摁住他的手,点头:“你素来有主见,便依着你的意思去做,只是现下若如你爹爹所言,明日京里便会传开你同他的流言。我们虽开化,但也不愿听你被编排,其实若你真的喜欢他,我和你爹倒可以卖一卖老脸登靖安侯府的门,毕竟两家祖上走动过,这些年虽疏远,但年节里都有问候。”
靖安侯府除了傅英辞古怪之外,老侯爷和老夫人以及侯府主母舒氏都算是温善有教养的。
李氏打量着沈萩表情,“小萩,你觉得呢?”
沈萩摇头:“我今日跟他一起出现,便预料到往后的情形,爹娘不必担心,我也不会在意旁人说什么。说亲的事再等等,等我和他...总之过些日子吧。”
沈萩还是怕把事情做绝了,让傅英辞厌恶,反而堵了自己的路。
徐徐缓缓最为妥当,毕竟他的性情,轻易琢磨不透。
沈澜和沈萩离开正堂后,沈从山的脸便垮了。
李氏跟着敛起笑意,瞟他一眼低声道:“你恼什么,我倒觉得,小萩对那傅世子,根本就没动男女之情。”
沈从山 :“都拿批命来堵咱们嘴了,还要怎么着才算动情。”
李氏道:“她主意大,既不愿意挑明,你我且等着看吧。”
横竖他们沈家不愁嫁女,即便嫁不出去,他们沈家养一辈子便是。李氏跟沈从山成婚这么久,性子野了,做事也不落俗套,此事若换做从前,她定然着急上火,可如今家中夫妇和睦,儿女争气,她便觉得没甚好怕的。
青栀和红蕊抱着从小库房取来的金丝炭有说有笑,迎面撞上跟到落英堂的沈澜,俱是一愣。
“三哥儿找姑娘有事?”
沈澜嗯了声,但走到廊庑下,又倏然止步。
青栀看了眼毡帘内,又看向沈澜,问:“三哥儿进去吧,外头冷,别受了风寒。”
“不了,我想起铺子里还有事,”沈澜转身,复又回头叮嘱,“别告诉我二姐我来过。”
天气愈发凉湛,吴元载搓着手从外面回府,他还是头遭听旁人夸赞世子爷,道他弹劾有方,揪出朝廷阴诡小人,还了尤氏公道。
自然,最高兴的还是听人议论沈二姑娘和世子爷交往过密。
进门,将落地宽屏往屋内移了移,看见傅英辞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他凑过去看了眼,果不其然,又在弹劾粮道彭大人的侄子盘剥百姓,私放印子钱致人自寻短见。
吴元载叹了口气,坐在对面叩了叩桌案。
傅英辞连眼皮都没抬,“您这会儿不该去管教下人,怎跑我这儿来闲坐。”
吴元载:“世子,拉磨的驴都知道休息,您怎么就不觉得累呢?”
“你把我跟驴比?”他蹙眉,略抬眼觑向吴元载,不屑道,“我年轻气盛,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在其位谋其政,不需得歇息。”
“世子爷,今儿我有正事跟你商量。”吴元载伸手挡住他的笔,他不悦,压着脾气问何事,吴元载正襟危坐,拿出老管事的派头一字一句道,“事到如今,咱们是不是该请媒人登门,准备跟沈家提亲了。”
傅英辞笔尖一抖:“吴叔,你还是去找大夫瞧瞧脑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傅英辞:岳丈,我的好处,可不止这一点。
沈冒:闭嘴吧你
沈澜:幼稚。
沈从山:拿我的红缨枪!感谢在2023-10-07 15:23:37~2023-10-08 15:5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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