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英辞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与香囊里的气味交缠在一起,淡雅清新,一缕缕地扑入鼻中。
这味道并不叫人讨厌。
他挑起眼尾斜瞟了眼对面,女孩正用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理所当然地逡巡自己,目光中充满好奇,竟未看到丝毫畏惧。
傅英辞的眉皱起来,原支着下颌靠向车壁的身体跟着坐正。
“你最好别动。”他攥着刀柄,声音冷冷。
沈萩便觉一股压迫感自上而下传来,她微仰起头,对上那双黑沉的眼睛,虽听过不少傅英辞的事,但她是第一次亲眼见着本人。
难怪他偏执乖戾,却仍有姑娘喜欢,竟不负传闻中的俊美,甚至称得上风华绝代。
傅英辞忽然朝她靠来,沈萩吓了一跳,碍于刀刃的锋利她并未乱动,只垂下眼眸盯着他的手指,屏住呼吸。
他的长睫,黑眸,他的喘息声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唇,像某种浓郁的香料,将她缠裹的密匝不透。
在沈萩没明白他要做什么之前,那修长如竹的手已经覆在她腰间,准确来说是荷包周遭能放物件的位置,快速试探一圈后,眼皮倏地抬起。
“我不是来杀你的。”她深吸了口气,尽量忽视因他逼近而产生的战栗不适。
他应是误会了,毕竟那嘴得罪了满朝文武,谁都想找机会刺杀,他有此反应也属正常。
但,沈萩说完,他却依旧保持着靠近的姿态,不曾退后半步。
“你可以把手拿开了。”沈萩做过太子妃,也做过皇后,面对他进攻性的眼神犹能保持镇定。
在傅英辞听来,那语气略带着些许命令。
起初他以为她是那些招数俗滥的女子为了博他喜欢爬上车来,但她的异常冷静又让他觉得事情不简单,像刺客,可眼下她对自己的嚣张态度,并不是一个刺客该有的行为。
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越是命令,他越是不听,不仅不听,还要得寸进尺的反抗。
于是他又往前一步,近的能看清她的睫毛,睫毛眨动时她黑眸中的自己,他想看到她惊恐的表情,但没有,那眼睛像是枯井,枯井里的清泉,泄出几分薄薄的抵触,却没有半分畏惧。
这很不正常。
傅英辞沉下肩去,额头几乎要碰到她的,隔着这样近,唇只消轻轻一点,便能亲到她的饱满,他能感觉到身下人的呼吸,濡湿绵密,渐渐变得急促。
很好,他心里这般想着,强装镇定的小羊羔,终究还是怕了。
只消再恐吓一番,她定会落荒而逃。
右手从她身侧抬起,顺势抵在她后脊靠着的车壁上,如此,空间便愈发狭小逼仄。
沈萩觉得头皮发麻,她虽知道他有病,但不知他病到何种地步,遂攥了攥拳头,在他的唇要贴上自己时,毫不犹豫扇了过去。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车内尤其突兀。
傅英辞怔住,白皙的俊脸慢慢浮出浅浅的指印,他低眸虚瞟了眼,手指覆在脸上缓缓摩挲,似乎没预料到这个巴掌,神情很是恍惚。
“你打我?”
“我不是故意的。”沈萩深吸了口气,微咬着唇解释,“你靠的太近,我害怕,这才动手。”
她手还攥着,看的出整条手臂都在用力,像一只护卫领地的小兽,傅英辞甚至能想到接下来,如果他再上前,她还是会给自己一巴掌。
真有点,琢磨不透。
不是刺客,也不像觊觎美色来的。
他笑了笑,往后一倒,慵懒地靠在软缎枕头上,好整以暇地盯着沈萩:“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傅英辞音色低沉儒雅,偏偏说出来的话叫人后脊发凉。
“但你别忘了,这是我的车。”
沈萩心里咯噔一下,便听他厉声斥道:“下去!”
“我有话说…”
“你自己来,还是我动手。”傅英辞从不怜香惜玉,但也没跟姑娘动过手。
车外传来霍行和高廉的说话声,沈萩转头,发现傅英辞正襟危坐,眼神往外迅速扫去。
沈萩忽然意识到,霍行不是来偶遇她的,而是与傅英辞约在此处。
原来他这么早便开始铺开拉拢。
天意如此,对沈萩而言这是绝佳时机,只要让霍行认为她和傅英辞关系密切,那霍行必不会再纠缠不清。
高廉躬身求见的刹那,沈萩一把握住傅英辞的手,在他疑惑不解的凝视下,飞快地扑进他怀里。
傅英辞僵住,柔软芬芳的小娘子紧紧抱着自己,脑袋搁在他胸口,低头便看见一对珠钗,细碎的步摇微微打颤。
怕被他推开,沈萩双手用了狠力,勒的傅英辞眉头紧皱。
他攥住匕首,咬牙问:“你这是又打算扇我几个巴掌?!”
沈萩仰起小脸,她知道自己的生的好看,好看的人往往容易被包容宽恕,自小到大周遭人都格外喜欢她,就算不经意犯错也能很快得到原谅。但对本来就生的俊美无俦的傅英辞而言,未必有用。
沈萩不知傅英辞是怎么想的,酝酿一番后憋出一抹红晕:“傅世子,其实我爱慕你很久了。”
傅英辞:………
见过人说谎话,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不走心的谎话。
“傅世子,傅世子…!”
车帘从外掀开,赤白的光瞬间挤入车内,傅英辞眯起眼眸。
霍行朝内扫去,便见一抹鹅黄色身影窝在傅英辞怀中,形容亲密,姿态旖旎。
他回京不久,却也听说过傅英辞传闻。
其父带他去南边办事,遭遇劫杀,慌乱之下将他藏于破庙之中,后其父惨死,傅英辞下落不明,一直过了四年,靖安侯府才将他找回。只是找回后的傅英辞性情大变,阴郁偏执,不爱搭理人,凡事不论对错,只凭心意。
当上监察御史后,只消不顺心,便立马奏疏弹劾,照理说这种人活不长久,但父皇对其赏识有加,朝中官员也鲜少敢明面与之作对的。老靖安侯在京中的势力,委实不容小觑。
这也是霍行急着与傅英辞交好的目的,他需要侯府做助力。
他搜集各人喜好时,听说傅英辞不近女色,故而并未准备貌美的小娘子,而现在车内这番场景,又似乎是他的消息出了偏颇。
霍行垂下眼眸,忽然又猛地抬起,凤眸微眯看向傅英辞怀里的姑娘。
她侧脸朝向自己,乌鬓如云,雪肤玉肌,婀娜的身子柔软贴合在傅英辞腰间,虽看不到正脸,但霍行却一眼认出她身份。
沈萩。
他想见却不得见的沈二姑娘。
霍行抿紧唇瓣,垂在身侧的手蜷起来,背到腰后,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傅世子好雅致。”
傅英辞:“让殿下见笑了,请容我片刻整理。”
帘子遮住光亮,车内瞬间暗淡下来。
傅英辞的手随意往下一搭,恰好落在沈萩纤软的细腰。
沈萩颤了下,便被他单手环腰,轻而易举从俯趴变成坐卧,后肩抵住了他的膝盖,脑袋向后倾倒,还未睁眼,便觉脸颊一热,却是他的手抚在她的腮上,不轻不重箍着。
“小萩,便在这儿乖乖等我回来。”
他眨了眨眼,将薄毯盖在她身上,起身走出车去。
沈萩听出他的言外意:咱们的账,等会儿再算。
但傅英辞,是如何知道她身份的?!
霍行来之前便知道谈话艰难,待与傅英辞面对面谈过之后,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人叫他疯子,神经病。
“我不效忠任何人,不管是你,还是陛下。”他转着手里的扳指,仿佛根本没听到霍行摆到明面的承诺。“我做事,全凭我自己个儿心情。”
何其狂悖当诛的话,便是霍行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来,轻佻自然,生死都不在考虑当中。
霍行走在前侧,高廉不远不近跟在一旁,见他顿住脚步,便也跟着躬身停住。
“去查一下,沈家二姑娘和傅英辞是怎么认识的。”
高廉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张着嘴:“方才车上那人,是沈家二姑娘?”
霍行睨他一眼,高廉连忙低头,拱手应“属下这就去查”。
霍行出生便被封为太子,但他母亲崔皇后去的早,故而霍行并未感受过母爱。父皇是个薄情寡义的德行,后宫妃嫔众多,皇子公主加起来便有十五个,他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处境如何。
当年大昭国和南楚联合本朝签订休战契约,要求三国互质,年仅十岁的他被父皇送上南行的车撵,尽管忐忑畏惧,但他只能忍辱负重,不敢在父皇和诸臣面前表露出一丝害怕,他怕成为弃子。
他没有安全感,他必须要掌握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大哥霍辉对自己虎视眈眈,凭着手中的人脉兵权妄图取他代之,入主东宫。在过去十年间,霍辉已经动用手段铲除了不少障碍,留在京中的六个皇子,包括霍辉在内只剩三人。活着的两个年纪太小,对霍辉而言没有阻碍,若不然依着他残杀的本性,定不会轻易放过。
霍行从南楚归晋途中,遭遇了大小刺杀不下十余次,直到住进东宫,霍辉的举动才稍稍收敛。
现在的他远不是霍辉对手,所以他必须寻找联盟,靠山,能与霍辉势均力敌的对抗后,他才有保命甚至反杀的机会。
沈家是他必须要争取的一步棋。
霍行阖眸,面上蓄积起冷鸷寒雾,他需要沈萩,联姻是最稳定的保障。
“小萩,我回来了。”轻笑伴着明亮的光线,一同刺入车内。
沈萩下意识扭头避开强光,嗅到一股特有的香料味,她刚要抬头,只见墨绿色锦袍划过眼前,她被他揽住腰身抱上膝头。
沈萩吓了一跳,伸手便要推他肩膀,然未来得及动作,那人的宽大手掌已然顶在她脊背,隔着并不厚实的衣料,掌心的温度像是炭火般源源不断袭来。
强势且带着骇人的压迫感。
“小萩,现下不如说说,你是怎么对我爱慕许久的吧。”
他看似松弛,实则每一根手指都禁锢着沈萩,使得她无法挣脱。
沈萩面上滚烫,双手掩映在袖间,他应是察觉自己别有所图,故意试探。
遂沉了沉心绪,复又抬起头对上那调侃的眼神:“傅世子,你可有定亲?”
傅英辞:……..“怎么,要逼婚?”
沈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如果你没有亲事,能不能优先考虑娶我。”
傅英辞盯着她,忽然冷笑,一口回绝:“不能。”
沈萩眼里立时涌上温润:“可我喜欢你…”
“京中喜欢我的姑娘那么多,难不成我都要娶回家?”傅英辞一如既往的刻薄,说完便松开手,主动推开沈萩,坐到斜对面去。
沈萩暗暗松了口气,这法子用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既能断了霍行念头,又能与傅英辞保持安全距离。踏上这驾马车的那刻起,她便筹划好了对策,她要与傅英辞结盟。
但今日,仿佛不是摊开商量的好时机,需得再缓缓。
用完人,沈萩准备借机离开,但为了不让傅英辞觉出自己被欺骗,她低下头,拿出帕子佯装拭了拭眼尾。
“我觉得你也喜欢我。”
“错觉。”傅英辞有点想撵人了。
沈萩咬着唇,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如若你不关心我,又怎会知道我是谁,又怎么会叫我小萩?”
傅英辞攥住想打人的手,语气变得不耐烦:“京里好看的姑娘只那几个,其余我都认得。你比她们长得都好看,不是沈家二姑娘,还能是谁?”
他侧过身去,合上眼眸看也不看:“出去,下回再敢爬我的车,可没这么好命。”
沈萩如愿以偿,转头往车门处走,脚步沉重不敢走的太快,怕叫他看出端倪。
手指刚触到车帘,那人忽然开口:“等等。”
傅英辞觉出不对劲儿来,他从后打量着沈萩,沈萩一动不动,“你转过头来。”
沈萩咬紧唇瓣,忙恢复落泪的神情,依言朝后转身。
傅英辞注意到沈萩重新梳理了头发,珠钗的位置也稍有改变,对襟襦裙整理的一丝不苟,绣着团花纹的鹅黄色褙子一直垂到膝下,裙摆将鞋子遮的一丝不漏。
全然不是方才扑向自己时的奔放模样。
“坐下说话。”他拍了拍自己身边,“来,我想再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沈萩怔住。
傅英辞双肘摁在膝上,倾身往前直直盯着她的脸:“证明你爱慕我的机会。”
“可你拒绝我了。”沈萩脸烧起来一样。
“所以便不爱我了?”
他一定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突然叫回自己,沈萩心一横,柔声回道:“怎么可能不爱,我对你早已生情,我…”
“证明给我看。”
他伸手点在自己唇上,眼中尽是怀疑。
前世沈萩嫁给霍行,有过夫妻之实,但在房事上却鲜少亲吻,霍行每回上床目的性很强,推倒她,然后用自己的气息围裹她,战线长,却又简单直接。
他年轻稳重,对美色并不沉迷,平心而论,他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在位期间宵衣旰食,勤勉朝政。除了萧文茵,后来纳入后宫的妃嫔无一不是为了拉拢利诱,稳定前朝。
沈萩只他一个男人,也只亲过他霍行一人。
而今傅英辞倚在车壁,似笃定沈萩骗他,狭长深邃的眸中露出几许羞恼。
沈萩忽然俯身下去,在他发疯前吻住他的唇。
极轻的一个吻,傅英辞甚至没有来得及品尝,她便飞快地直起身。
傅英辞呆住,蹙眉难以置信地瞪向沈萩:“你亲我?”
沈萩的脸已然红的不成样子,但她想:一切为了沈家,为了大局!
“你,竟然,敢亲我?!”
“出去!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傅英辞:珍藏了十几年的清白身子,就这么没了
沈萩:为了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