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格外快。
算来,这已经是明宵进入天枢院的第五日。
距离复选,只剩下两日不到了。
藏锋阁平日里只有武默一人,添了两名弟子,阁中叮铃哐啷,比以前热闹数倍。
阁外是寒冬,里头火气不歇,温度逼近夏日。
偏偏此地又不是无人之处,候选弟子的面具不能摘下,在里头干上半日的活,真要人半个魂儿都热没了。
明宵的头发高高盘起,用一条紫色缎带穿插其中固定发髻。
她趴在案上,额边碎发被汗沾湿,乌黑的眸子映着火光,一眨不眨。
在她手中,一支箭已经成型。
箭身、箭羽都成色普通,唯有箭簇用的是稍微珍稀些的玄铁,通体黑色,比寻常箭簇稍宽些许,打磨得流畅而自带锋芒。
明宵正在小心雕刻,为箭簇刻上最后的符文。
就在她对面,陈升也在为自己的刀做着同样的工作。
前几日明宵来锻器司报到,前脚刚离开,后脚陈升就进了来。
武默没料到今年锻器司竟这般受欢迎,压根没收拾好藏锋阁,尚能使用的工作台只有两个。
她腾不开自己的工作台,只好让两名候选弟子共用一个。
明宵没什么意见,轻声软语说道:“那还请升哥多加指点了。”
倒是陈升一度对锻器司潦草的环境与安排表现不满,又发现根本没时间埋怨,才放弃挣扎,开始铸刀。
按一般规矩,候选弟子入了司署,司内长老会对弟子稍加点拨。
但武默忙着手头的活,五日内仅说过两句话。
第一句:“材料在那,自取。”
第二句:“戌时落钥,莫要逗留。”
等到今日,武默手里的那把宝剑终于递交兵器库,得了闲,才分出些许目光,看两个候选弟子铸器进展如何。
她接过明宵的箭支端详片刻,扔下一句:“可。”
成堆的书卷背后,陈升正照着古籍上的图谱,一点点为桌案上的刀柄描符文。
听见这话,他描纹的手抖了抖。
武长老性情冷僻古怪,在天枢院是出了名的。
擅铸器,那也是出了名的。
这些年不是没有弟子求武长老指点铸器,但她从来只给出最为简明扼要的评价,眼光犀利苛刻,常用短短一句话将人打击到抬不起头。
莫不是武默转性了不成?
待武默来到身边,陈升主动递上手中的刀:“武长老。”
他造的是一把横刀,用了阁中最高档的材料,嵌雷系灵石一颗,如今已大致成型,只差最后的描符一步还未完成。
武默睨着刀没接,只两秒,简单道:“符文错了。”
陈升骤然一怔。
然而武默说罢,便扭头出了阁门,走了……
陈升还举着那把刀,胳膊如同中了点石咒,僵硬得不能动弹。
铸器、符箓,他涉猎得不算少,所以才有胆子选了铸器——既然肖敏都敢走小道博出位,他自然只会比这个不入流的散修做得更好。
但现在武默没指正肖敏的法器,没劝她不要费力气打一个无用的箭簇,却反而,说他的符文错了。
也不明说,错在哪儿了?
陈升缓缓扭头去看对面的人,还有她手上的箭。
对面的人埋首案上,箭簇上的符文流着金光。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上头画的是最普通的火系咒文。
明宵这几日惯来安静,这时也没出声,像是根本没听见武默说过什么。
发现陈升在看自己,才抬起头来,甚是无辜地问:“升哥,怎么了?”
陈升放下刀,按捺住掀桌子的冲动,一屁股坐了下来:“关你屁事。”
明宵好似被凶得懵了,轻轻地“喔”了声,埋着头不吱声。
陈升却因为武默的一句话停了凿刀,怎么都不敢继续下手了。
待到天快黑了,陈升的半个桌台上摊着数张半成品图谱,笔触逐渐潦草,有几张被成团的墨块抹得乱七八糟,可见落笔之人有多烦躁。
“升哥,我走……”
听见这声音,陈升不耐烦地吼:“滚!”
那头的人又“噢”了声,收拾好东西便离开了。
陈升抱着头,在锻器司待到将近戌时。
前几日画符都一气呵成,偏偏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怎么画都觉得不对。
对面的人早就走了,桌面空落,只整齐地摞着几本书。
陈升连续四日笃定肖敏复选必定落选,到了第五日,竟因为武默的一句话而不确定起来。
仿佛要落选的不是肖敏,而是……
“不,不会的。”陈升喃喃,“那个散修她凭什么。”
每日临到戌时,肖敏都会将箭支和书籍带回舍馆。也许是铸器将要完成的缘故,今日她只带走了箭支,将书留下了。
陈升粗略翻看,但见其中夹着许多纸页。
肖敏看书看得仔细,几日功夫,竟在纸页上密密麻麻摘录了许多笔记。
他在刀上打的是雷系咒文,肖敏在箭簇上打的是火系。这两类咒文相通,没准肖敏的东西,能为他所用。
左右这本卷籍既不是什么稀罕货,也不是肖敏的东西。他不过是将它带去翻看一二,又不会犯什么忌讳。
陈升果断收了书,背了刀,出了锻器司,走上回舍馆的路。
快到大门,他又犹疑转身,向另一头走去。
天黑了,远远地传来几声犬吠。
乾艮司的弟子正在朱红大门前扭着锁,瞧见靠近的是候选弟子,道:“今日落钥了,若想练武,且去道场那头,若想借法器,还是等明天吧。”
陈升掀开面具:“是我。”
接连数日天晴,复选这日,又久违地落下小雪。
明宵站在舍馆侧门前看雪。
她在候选弟子服外披一件雪青色氅衣,白绒绒的围脖压着下巴围了一圈,戴着面具瞧不见脸,也俏生生的好是可人。
侧门少有人经过,明宵观雪片刻,她身旁慢慢的阴影里,慢慢长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明宵接了雪花在手心,看它慢慢融了。
厌无学着明宵接雪,又不懂意义何在,问:“这里的雪,有什么不对?”
明宵郑重地说:“我听说玉京乃龙兴之地,是天下灵气最浓郁之所在。灵气蕴养万物,所以此地事事与别处不同,就连雪也是。这里的雪跟糖霜一样,是甜的。”
厌无接住雪花舔了舔,没有味道。
他又接下一片,依旧没有味道。
等到要接第三片雪花,他看见明宵弯着眼睛侧过身子,肩膀一怂一怂地憋笑,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捉弄。
厌无脸涨得通红:“明宵,你怎么,怎么……”
他嘴笨得厉害,想说两句话表达表达不满,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扭了头,不说话了。
“给。”一颗糖递到他眼前。
厌无没有即刻接走,明宵又拆了糖纸:“这个真的是甜的,不骗你。”
他这才取了糖含在嘴里,微怔:“桂花糖。”
明宵讶然:“别的吃食你都还只能认出味道,却辨不出食材,现在竟能从这颗糖里尝出桂花味?”
厌无腮边塞着糖,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想来她这几日窝在藏锋阁里铸器,厌无自己在院内溜达,尝了些膳堂以外的吃食。
只是他身形颀长,比她高了一个头有余,竟也同小孩儿一样嗜甜。
明宵说:“以前我随爹娘来过两回玉京。此地的豌豆黄、奶皮糕都很有名,你既爱吃甜食,等复选结束,我便寻个机会去外头买给你吃。”
“好。”厌无柔着眼神应了,又警惕地看向不远处,“有人来了。”
那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姐姐——”
岳亭渊奔了过来,等到了明宵眼前,探头探脑地问:“奇怪,我方才好像还看见这头还有谁在,怎么转眼就没影儿了?”
明宵和颜悦色地胡诌道:“噢,是路过的师兄问我怎么还没出发去道场,我同他说在等人,他便先走了。”
岳亭渊没在意这些小事,拉着明宵往镇厄道场走:“姐姐,这几日都没见你,你的法器准备得如何了?”
明宵拉开氅衣,拍了拍腰间的箭筒:“已经造好啦。”
岳亭渊眼前一亮:“我听他们说你在造箭,还以为是他们认错了,没想到是真的。”
他竟哈哈笑了出来:“要我说你做得没错,那些规矩都是狗屁!要是掌院真的在乎弟子用弓用箭,那心眼儿不比核桃还小么,做什么掌院,去菜市给人拨算盘好了!”
明宵不置可否,岳亭渊又问:“诶,我听说那个陈升也选了锻器司,你可见过他造的是什么?”
啊,说到这个。
自从武长老指出陈升那把刀上的符文错了,陈升整个人就阴阴沉沉的,将符文重画了好多次,耗费几个时辰,也没画出个所以然。
昨日她再去锻器司收拾东西,瞧见自己的一摞书都还放在原位,只是其中少了一两本。
陈升坐在对面为他的刀柄包鹿皮,没说话,却已经没有那副郁结模样。
那把横刀上的符文,应当已经画完了吧。
她送与陈升的礼物,他终究是好好收下了。
明宵甚是认真地点评:“陈升铸的是一把刀,选材高级,符文精妙。”
面具下,她乌瞳微微弯起,含笑道:“想必,是一把好刀。”
岳亭渊不满道:“所有候选弟子里就只有你俩选了铸器,他若是造出好刀,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竟还笑得出来。”
他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哎!要我说你就是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