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段锦顶着黑眼圈到了膳堂三层。
袁向礼见她就问:“你昨晚偷鸡去了?”
段锦哕了声:“去去去,偷什么鸡。”
“那为何眼圈比锅底还黑。”袁向礼嘬一口汤,眼珠一转,“莫不是昨夜在等什么人吧?”
段锦把袁向礼的话当耳旁风,他也不消停。
“哎呀,说来也挺有趣的,昨夜听我在举贤馆帮衬的弟子说啊,这批候选弟子都已经定下复选的司署了。二十九人中,唯有两人选了铸器。一个是玉京陈家的陈升,第二个么,就是肖敏。”
“啊?!”段锦算准了那小妮子会去百草司,昨夜在司署白白等了半宿,这会儿终于坐不住了。
肖敏是疯了,还是痴了?
留给弟子们准备的时间只有七日。选了其他门路,时间都绰绰有余,唯独铸器的容错率很低。
要是造出的东西坏了折了,那就是功亏一篑!
何况,肖敏那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真会铸器吗?
段锦:“武默竟愿意收她?”
袁向礼:“收了,稀奇吧。”
“不是……”段锦不明所以,“肖敏放着四象司和百草司不去,跑去铸什么器啊?”
袁向礼却说:“这没准是条好路哇。”
两根老油一对视,哑谜刚撂下,谜底就开了。
段锦:“你的意思是……”
都说弟子在复选中选择的司署直接影响日后发展,但谁也没说过,现在选了哪个司署,日后就真的能进哪个司署。
只要复选表现出彩,放哪儿不是抢着要?
在所有人都盯准其他三司时,肖敏另辟蹊径,选了铸器,比起其他弟子,首先就赢了个噱头。
而且,既然武默那个怪人同意肖敏铸器,没准她还真有两把刷子。
这些年都没几个弟子选择铸器,万一那丫头走了狗屎运,得到国师大人抛下的橄榄枝……好吧,这概率小得可怜。
但谁敢把话说死?
段锦连忙问:“那你有没有听说,肖敏想要造什么?”
袁向礼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看见这字,段锦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缓缓向后靠去:“若非她有十成把握,那便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膳堂一层。
膳堂阿姨把摞成小山的碗碟塞进食盒里,刚要盖上盖子,就听面前的姑娘说:“阿姨,再给点儿吧。”
阿姨在碗碟上放多一根鸡腿,忍不住说:“姑娘,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些。”
明宵冲她笑道:“我还在长身体呢。”
阿姨听她声音甜,便没同她计较。
等阿姨打好饭,明宵提了食盒,掂了掂。
好像是有些重了……
正是饭点,膳堂有许多弟子正在用餐。
明宵提着食盒往外走,走一步,四周的视线就追了过来。不少弟子刚刚还在说话,待她经过,又噤声了。
明宵面不改色,就像什么也没发现。
膳堂门口,正有人倚在门前,背对着膳堂,与人说着话。
“听说她初选的时候一穷二白,没什么能耐,但是很会装可怜,从其他候选弟子身上讨了不少好处……就连过关用的法器都是从死人身上取下的……”
明宵拍了拍那人的肩:“师姐。”
那人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看见明宵,又看了看她的腰牌,尴尬道:“呃,什么事?”
明宵温声道:“借过。”
弟子们给明宵让了道,她便如常走了出去,依旧对这些闲谈没什么反应。
话闲的弟子们嘟囔:“脾气是真好,脸皮也是真厚。”
很快,弟子们又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进了膳堂。
舍馆离膳堂不远,一路上,又有不少人对明宵报以同样的打量。
明宵进了舍馆,闩了门,在面具下挑了挑眉。
这才刚进天枢院的大门,关注她的眼神就这般多。里面也没有多少善意,更多的是探究和鄙夷。
院内流言传播的速度竟这般快。
不仅如此,还传得很有技巧。仙门最厌恶什么样的人,就将她说成了什么样的人。
她还什么都没做,暗中的那个人就急成这样。
要是真做了什么,那她得被恨成什么样啊?
厌无在她身旁化出形,明宵回过神来:“吃饭吧。”
她将食盒递给厌无,取下面具和围脖放在一旁。
这几日,厌无都跟在明宵身后。
弟子舍馆分内外两间,明宵睡里间,他就睡外间。膳堂每日放饭三次,明宵吃饭,让他吃什么,他也乖乖夹点儿。
今日他坐在桌前,却久久没动筷。
明宵见他半晌没动静,抬眼看他,愣了愣,问:“怎么了?”
厌无这才低头提箸:“昨日,还有今日,我都听见了。”
他垂着眼,神色黯淡:“这里,很多人不喜欢你。”
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倒是忘了,厌无大部分时间跟在她身后,她听见什么,厌无同样听得见。
不过,厌无的反应竟然比她还大。
明宵拨弄着餐盘上的肉,想起昨日岳亭渊也同样因为这些无稽流言而气恼。
这么看,好像是她冷静得太离奇了些。
大抵是因为闲言碎语,她并非没有听过。
比起从前听过的,今日这些甚至都算小儿科了。
“那就是明宵,听说浑身经脉寸断,生下来就这样,一直没治好。”
“明蕴和柳芝韵运气这般孬,也没想着再要个孩子么?”
“凡人混在修士堆里,脸皮是不是有些厚呀。”
“别这样说,人家可是有季折风罩着的,现在是阁主之女,日后是阁主夫人,跟咱们这种普通修士可不一样。”
……
哼。明宵舀了一勺汤汁浇在饭上:“这点小事哪有吃饭重要。”
厌无见她平静无波,还能大口吃饭,也不再多言,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学着她舀汤夹菜。
等到厌无要夹桌上的白切鸡,明宵拦住厌无的筷子:“嗳,这个是生的,不要吃了。”
他悻悻缩手:“噢,那就不吃了。”
明宵撑着脸,盯着厌无看了好一会儿。
厌无被她盯得无措:“怎么了?”
明宵问:“在船上我就发现了,你是不是根本吃不出好赖?还是说,你只尝得出味道,但不知道那些味道是什么?”
厌无摇摇头,又点点头。
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答案是什么。
“来。”明宵夹出几样吃食,“这里有酸,甜,苦,辣,你挨个尝一遍试试。”
厌无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明宵催促:“快。”
他才按照挨个将东西尝了一遍。
等吃到最后一个,他五官皱成一团:“嘶。”
明宵噗嗤笑了出来:“这就是辣味,记住了?”
厌无又夹了一筷子,整张脸辣得通红,抽着鼻子说:“记住了。”
明宵看着厌无疯狂喝水,脑中划过刚刚所见的那一幕。
方才,就在她抬眼看向厌无的那个瞬间,见到的厌无与平时相去甚远。
那个厌无,眸光泠然,却不露修士斩妖般的锐利锋芒,而像是深沉的、漆黑的泥淖,散发着阴冷浑浊的气息。
好像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腐蚀到渣滓无存。
那只是一个瞬间的事,快到让明宵觉得大抵是合上窗枢,房中有些阴暗所产生的错觉。
此时厌无眨着通红的眼睛,咬着舌头喘气,半分令人警惕的压迫感也瞧不见。
那大概的确是她的错觉,明宵想。
用过午膳,明宵在书桌前摊开纸张。
她身旁摆了一摞书,都是从天枢院的藏书阁里借来的,无一例外,都是铸器相关的书籍。
对铸器而言,七日时间其实很短暂,只允许造出一件法器,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昨日见过武默以后,明宵大致看过锻器司内的材料,又去藏书阁走了一遭,借了些书。
就在今早,她终于定下了要铸的法器。
说来好笑,去膳堂之前,她曾去举贤馆报备复选方向。
举贤馆的弟子用怪异的眼神看她:“你可想好了,真要造这个?”
她点头,弟子还是三番两次地确认,等发现明宵执拗不改,才终于为她登记。
临走时,那弟子又道:“师妹,你造别的都行,唯独这个太过冒险。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若是你想通了要换,随时来举贤馆找我。”
明宵摸了摸心口。
当年季折风用一把弓取走她的性命。时隔许久,她似乎还能感受到灵力箭破空而来,穿胸而过的痛感。
初选时她就留意到,见过的几十个弟子里,无一人用弓-弩。
对那段不可说的往事,这些人就忌惮到这个程度吗?
那还真是不巧。
明宵沾墨,在图纸上画下流畅的一笔。
她想造的,是一支箭。
天枢院外院位于山脚处,灵气氤氲,层叠的草木格外旺盛,老槐上挂着数块木符,做聚灵之用。
每日外院弟子轮值,干的多是洒扫的活。
今冬多雪,扫雪就成了一件大事。
两幢高房之间的巷道里,光影昏暗,笤帚声簌簌不歇。
陈升倚在墙边,往里头扔了一锭银子:“收着,办得不错。”
暗处扫雪声停,那头的人接了银子,笑开了,复而疑惑:“诶,可是东家,我见肖敏这几日既没哭也没闹,不像受到传言影响……”
“那女人是个脸皮厚的,不知廉耻。但那些话,也不止说给她一人听。”
陈升冷冷笑道:“说来,你是不知,就算没有那些闲言,她也给自己寻了条死路。”
“啊?此话怎讲?”
“这次复选,肖敏决定铸器。”
暗中人忖道:“噢……竟选了这个,是挺有挑战的。”
陈升:“她现在正在造的,是一支箭。”
“什么?!”巷道里传来扫把落地的声音,“还真是个蠢货,她难道不知道,掌院经手整个天枢院的院试,初选和复选都会在场?”
陈升又续着话头说道:“她大概的确不知,掌院当年箭术超群,自从身上落了病灶,左臂偶尔乏力,才不得不弃用弓箭,而且……”
他将剩下半句吞了下去。
——而且,仙门暗中传闻,当年季掌院亲手了结未婚妻的性命,用的就是一把灵弓。
在院试,掌院拥有至高的生杀大权,一票定生死。
这些年的院试,弟子们都小心周全,不触霉头。
何必冒着风险,去犯这个忌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