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宵很快将这个念头驳回。
算了吧。
那少年很是粘人,若是回头找他,一定甩不掉的。
她原本就想独自离开,不想带其他人一同涉险。
再说了,但凡正常人,在这种冷得结冰的冬天等上一夜,也该走了……
明宵恹恹地趴在窗头,忙碌整夜,迟来地觉得困倦。
然而她又贪恋来之不易的好辰光,宁愿瞅着无聊的景色,听着背后无聊的议论,也不想阖上眼。
太奇怪了,明宵想。
她一个从恶鬼道里爬出来的人,连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都不晓得,还像以前一样留恋人间冷暖。
这也太奇怪了。
临时营地里,膳堂与医馆就隔了一堵墙。
到了早膳时间,饭菜的香气就传了过来,不少修士闻着味儿就去找饭吃,医馆里空出不少位置。
咕……
明宵摸摸肚子。
好吧,她如今也会饿到肚子叫了。
明宵放下毛毯,刚要动身去寻些吃食,就有人大喇喇推开医馆的门:“看什么看?别挡路。”
岳亭渊一进门,医馆里的人就更少了。
在院试整了那些死出,再不会看眼色的修士也知道岳亭渊不好惹,恨不得绕着他走。
明宵万万没想到,这小疯子是个自来熟。
出了揽溪峡,他便一口一个“姐姐”,领着她下山,带她来了医馆,勒令医修为她疗伤。
现在,岳亭渊手里攥了一把木块,一股脑地放在明宵面前:“姐姐,这是院试用的餐牌,我替你拿了几个,你要是饿了,直接去隔壁打点儿饭吃就行。”
明宵选了一个,将剩下的推了回去:“只要这个就够啦。”
“只吃包子就够了?”岳亭渊有几分歉意,“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姐姐,你好些了没?”
当然没有!
不晓得岳亭渊最后朝画皮妖扔了什么东西,散出的浓烟又难闻又呛人,明宵当时在重灾区,狠狠吸了一口,差点没背过气去。
现在每咳嗽一下,被画皮妖扯过的胳膊还有些发疼。
明宵对岳亭渊笑了笑:“没事,我还好。”
岳亭渊挠挠头,内疚道:“哎,都怪我,竟把臭气-弹当雷珠扔出去了……还好伤得不重,再养两日,等到了玉京,你的胳膊好了,刚好可以参加天枢院的复选。”
啊……
难怪那时味道那么难闻……
明宵在面具下假笑:“让道友见笑了,昨晚得亏有你帮忙,不然在画皮妖手下,我恐怕活不下来。”
十五岁的半大孩子,半点稳重都称不上。
岳亭渊当即翘了尾巴:“我叫岳亭渊,你若乐意,叫我亭渊就好。”
“这有什么,我见过比你胆小的人多了去了。”岳亭渊说,“你看我们旁边,不就躺了一圈废物吗?!”
周围一圈修士:“……”
好想反驳,但是无法反驳。
岳亭渊收拣着餐牌,又挑了几个塞给明宵,叭叭不停:“这地方餐食也就那样吧,香菇包和萝卜糕还算不错,姐姐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多吃点儿。”
明宵没再拒绝,拿着餐牌,跟岳亭渊去膳堂里换了些吃食。
出了膳堂,岳亭渊摸着脸上的面具,骂骂咧咧:“麻烦死了,吃个饭还不给摘面具,叫人回自己屋里吃,不知道老东西是怎么想的……”
“嗯嗯。”明宵抱着热乎乎的纸袋,香味往她脸上窜,没空抱怨,只觉得愈发饿了。
两人往舍馆走去,路过医馆时,几个医修和护考抬着担架奔了过来,神色匆忙严肃。
护考们为担架清出一条道来:“让让,都让让啊。”
明宵走到路边,为担架让路。
同那担架擦肩而过时,看清了上方躺着何人。
呀,这回是真的见到“老友”了。
当年傲慢孤高的少年已经长大,只是衣衫不整,披在天枢院的毯子下面,面目痛苦,一副神志还未清醒的模样。
白玄棋状态谈不上好。
他耳根到下颚被划出一道血痕,想来,大概是剥皮进行到一半,没能继续下去。
担架匆忙被抬进医馆,明宵没多瞧,很快收回目光。
岳亭渊嗤笑:“这不,最大的废物来了。”
他又想到什么,热忱问道:“姐姐,你当时看出来那个‘白玄棋’是假的了,对不对?怎么做到的,教教我!”
明宵想了想:“此前在村落里,我误打误撞遇见画皮妖吞食人面。昨夜见白师兄的身形与画皮妖相似,便有了几分怀疑。直到他对你出手,我才确信他就是画皮妖。”
岳亭渊有些惊异。
竟有这般巧合。
他又问:“那六合剑呢?你竟知道六合剑的剑鞘能当做法器使用!”
“啊?”面具后,少女的声音很茫然,“原来六合剑这么厉害呀?我不知道的。”
岳亭渊又觉得合理。
也对,六合剑岂是一般散修能见到的,就连普通的世家修士,若没有专门学习法器相关的知识,也未必晓得那剑鞘该怎么用。
“没关系,你能够想到扔剑,已经很厉害了。”
明明是跟人搭话,却接连找了两个两个烂茬,岳亭渊有点尴尬。
山间有雾,远处青山雾气缭绕,碧空不时划过亮光。
岳亭渊指着那片山头:“你瞧。据说息音阁的山里布下了厉害的阵术,一般人不能进出。这几年,就连天枢院自己的人也不再进去,更鲜少有人来。”
他咳了两声,道:“但是,我听说等院试结束,这块地方也会安排人过来清理打扫一番了。”
明宵微怔:“清理打扫?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年妖异横行,鹭州虽然气候不宜,却鲜少有妖怪出没。今年画皮妖突然冒头,将好些村落的村民都吓走了。喏,揽溪峡不就是这样么?”
“鹭州人心惶惶,都怕这里不复以前那般安稳。天枢院既然将院试选在此处,自然也有稳定人心的作用。等到院试结束,当然要继续清理战场,寻找有没有其他怪异之处。”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到舍馆门口。
岳亭渊往台阶上蹦去:“按照长老们的设想,最好将此地所有邪物都诛灭才好。”
诛灭所有邪物。
明宵捏着纸袋,软靴踩上一级台阶,没能继续往上走。
舍馆门前的大树上,枝头鸟雀蹦了蹦,踩落碎雪。
雪片落在明宵发顶,凉丝丝。
明宵掸去雪片,突然想起那个冬夜。
少年衣衫单薄,扯开袖摆,为她的尸骨挡雪。
“我娘说过,这地方有些古怪的,这么多年没闹过妖怪,现在突然有妖出没,怕暗地里有什么动静没被人发现……”
岳亭渊说得正起劲,突然发现身边的人没跟上。
扭头一看,石阶上,覆黑面的少女抱着纸袋,呆呆地抬着手,放在发顶。
不太合身的袖摆落了下来,露出一截手腕,她也不似感觉到冷。
岳亭渊问:“怎么了?”
明宵这才恍然醒神。
她提起不太合身的宽大裙摆,转身跳下台阶,匆忙留下一句:“我落了些东西要去取,一会儿就回来。”
“诶?”岳亭渊冲她喊,“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啊!”
明宵头也不回,化作渐行渐远的背影。
只远远地朝他挥手:“不必了!”
岳亭渊摸不着头脑,有些失落:“有什么好玩儿的?我也想去……”
舍馆不远处的转角。
陈升带着几个弟子,手里抱着膳堂的纸袋,在暗处掀开面具,毫不避讳地嚼咽干粮。
陈升问:“你们听见她怎么叫岳亭渊的没?”
旁边的男人捏着嗓子喊道:“道友~道友~”
修士们哈哈大笑。
笑完了,陈升说:“我记得咱们在她面前提过岳亭渊的名字吧,装得跟没听过似的。”
他眼带三白,嫉恨神色几乎不加掩饰:“这么快就让她攀上高枝,等入了院,又是个难搞的货色。”
“你瞧她那样儿,过了初选,还未必能过复选呢。”
“就是啊,就算入了天枢院,她一个平平无奇的散修,有我们升哥在,难道还能翻出浪吗?”
“到时候恐怕还要上赶着巴结升哥呢,要是升哥高兴了,没准能在床上给她留个位置,哈哈哈。”
修士们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将唾沫星子变成石头,把那个“二百九十六号”砸死才好。
陈升面色缓和了些,扣下面具,也往舍馆去了。
日头东升,阳光穿过围墙,在修士们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陈升走在最前,打了个饱嗝,衣暖饭饱,自是餍足。
他撩开面具剔着牙:“喂,路上你们都盯紧那个女的,少让她在岳亭渊面前唧唧歪歪。还有陆荏,告诉她少跟来路不明的人打交道。”
吩咐完,竟没有人搭腔。
周围的声音像是完全消失了。
陈升正觉得奇怪,脚脖子就一阵发凉。
有什么缠上他的脚腕。
湿冷、滑腻,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
但是,会动。
陈升低头,愣住。
他的影子变成了漆黑的液体。
粘稠的,乌黑到没有任何杂质的液体,在他脚底缓慢流动。
他抬脚,鞋底沾上黑液。
啪嗒。
陈升浑身发冷:“喂……”
身后,刚才活跃的兄弟们竟没人说话。
死一样的寂静。
陈升缓缓回头,瞳孔骤然放大。
后面依然是那些人。
只是,所有人脸上的面具都和脸皮融为一体,没有五官,肉躯化为黑色的不可名状的液体,渗透出衣领,向下滴落。
滴答,滴答。
粘液从它们身上落下,它们向他围拢,靠近。
漆黑的脸上长出一张嘴,以异常统一的声音和语调,整齐划一地说道:“升哥。”
陈升不敢回答,呼吸愈发沉重。
他越是不答,它们的呼唤就越是大声。
“升哥。”
“升哥!”
怪物们向陈升伸出手,声音越发怪异,像被无限拉长:“升——哥——”
“不,我不是……”陈升喘着粗气,步步后退,又被什么绊倒,跌在地上。
手心撑在地面,感应到粘稠的触感,他慢慢抬起手。
啊,沾到了。
手上沾到了黑液。
完了。
“啊!!!”
随着陈升尖叫,修士们纷纷后退,黑液迅速抽离,周遭的一切迅速染上颜色。
陈升抬头,看见朝霞漫漫,鸟雀叽喳,山间生机盎然,万物沐浴在安心惬意的温暖中。
只有他,沁了一身冷汗。
刚刚的一切,都像是瞬间的幻觉。
“升哥,你怎么了?”有修士问。
修士们想要拉陈升一把,又被他的惨叫给骇住,没人敢上前。
陈升像是从噩梦中惊醒,面色惨白,浑身大汗,坐在地上半晌没动。
其他候选弟子们陆陆续续经过,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
陈升这才发现自己在大庭广众扯下面具,已经公然违反院试的规矩,还好周围没有护考,否则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他慌忙盖上面具,爬起身来,掩饰着自己身上的不正常。
修士们指着地面,为他找补:“摔了也正常,这儿地板坏了,路不好走啊。”
陈升这才看见地砖裂了,裂缝里凸出一块怪异的石头,石缝里长着两根杂草。
他刚刚就是被这玩意绊倒了。
这块石头反而让他找回了真实感,安定些许。
刚刚都是幻觉吧。
对,一定是画皮妖太吓人,让他产生了幻觉。
陈升踩了那石块一脚,骂了句:“破地方,路坏了都不修。”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