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院。
远目灵珠调整路线后,十八面银镜大半都已经亮了。
然而现在,所有长老依然将目光集中在最大的那面银镜上,片刻不动。
银镜将揽溪峡的情况照得一清二楚。
将近半数的候选弟子都集结在山林中,以白玄棋和岳亭渊为首,已然割裂成两个派系。
白玄棋后头跟着的,大多是世家子弟。
岳亭渊身后……呃,有不少世家子弟,还有好些不知怎么黏上他的散修。
此时,白玄棋和岳亭渊对峙,隔着一面银镜,都能嗅到那头的火-药味儿。
岳亭渊往白玄棋腰间一指:“令牌拿手上,渡点灵力给我看看!”
长老们闲谈中断,众人安静如鸡。
首座上,季折风默默持盏喝茶。
身为掌院,多少要在院试中有所记录评点,判断院试情况,引导长老们为候选弟子加减分。
但针对白、岳二人的冲突,季折风没提出任何意见。
倒是白斩江脸色铁青,坐在椅上没动,双手握着扶手上的雕花,已经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他都快把扶手给捏碎了。
能不生气么。
白玄棋可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作为白斩江的独子,白玄棋继承了一身灵力,打小就冒尖。入天枢院以后,白玄棋更是跟在国师身边修习,所受教诲绝非常人能比。
把白玄棋放在整个天枢院的弟子里头,他的实力也在前列。
虽说此次护考的资格不是国师给的,而是白斩江讨来的,但他的确可以胜任护考职责。
一只画皮妖,不至于成为白玄棋的威胁。
岳亭渊提出要查他玉令,就是怀疑白玄棋已经不是那个白玄棋,而是被画皮妖摹相了。
这不是怀疑人家实力不济么……
这个岳亭渊啊,明知道头顶有远目灵珠盯着,怎么一点儿都不上趟呢……
袁向礼头都大了,咂着嘴骂了声:“非要在这种时候惹事儿?”
陆荏被明宵搀着,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被雷珠炸个正着。
她心有余悸,拍拍胸口:“还好你反应快,不然我也遭殃。”
“运气好罢了。”明宵把灯笼塞回陆荏手里,“这个还是由你拿着吧。”
跟着白玄棋的步子,保持着三米距离,她也一步步走出丛林。
白玄棋跟岳亭渊还在对峙。
岳亭渊手里拿着颗雷珠,上下抛个不停,看得人胆战心惊,生怕那颗珠子什么时候又炸了。
他倒好,行为轻佻,丝毫没有自知之明。
“在场这么多人都戴了面具,就你没有。谁知道你真的假的。我看我这个要求挺合理的,怎么瞧着你好像不大乐意?”
岳亭渊面具后的眼睛眯了眯:“还是说,白玄棋、白师兄,你不敢?”
白玄棋抬眼,面带不善,已然蓄起风雷之势,生出威压来:“岳亭渊,你不觉得自己有些逾距?”
若说之前只是暗涛汹涌,那现在,可谓剑拔弩张。
两方修士都没人敢说话。
趁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白岳两人身上,明宵无声靠近白玄棋身后,打量他那把六合剑。
作为仙门中的凡人,明宵生前常年在身上备着法器用以护身,加之母亲善于铸器,她跟在旁边,也费了不少功夫研究法器。
这把六合剑,她曾见过几回。
剑柄的黑色缠绳隐有暗光,剑格雕刻的瑞兽栩栩如生,“六合”二字笔锋流畅。
确是白玄棋的六合剑,无疑。
只是再往下,六合的剑鞘裹了两层布条。这些布条边缘不整,磨损却不厉害。
布条不是旧的,而是新缠的。
明宵隐隐觉得奇怪。
这布料……怎么这么像男子的中衣。
她迅速扫过剑鞘,又见剑鞘尾部的布料沾了一点血,半干。
明宵眼神顿了顿,瞳孔骤缩,猛地看向白玄棋的背影。
她握住腰间短剑,后退半步,又收敛姿态,藏起戒备之色。
——六合剑的剑鞘裹了布条,其中沾血的布条,被压在了干净的布条上面。
这血迹不是缠上布条后沾到的。
有人扯下了沾血的布条,再一层一层裹在刻有辟邪咒文的剑鞘上。
白玄棋负手而立,高傲地抬起下颚:“想出揽溪峡的,现在过来我身后。”
刚才安静下来的修士们又蠢蠢欲动。
岳亭渊不怒反笑:“啧啧啧啧啧。”
他也抱着手,学白玄棋抬起下巴:“我早就听说天枢院有位白师兄,出身不错,学艺尚可,自视甚高,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岳亭渊方才作势要赶人走,现在白玄棋到场要人,反倒激出他的胜负欲。
“逾距?还有更逾距的。”他拔高声音,“都不准动,谁敢走,我打断他的腿!”
说完,他又歪着脑袋翘着脚,挨个辨认白玄棋身后的人。
这些世家的跟屁虫他都见过,区区一个面具,在他眼里啥都不是。
岳亭渊眼神晃了晃。
不错,好歹还有个没见过的。
黑披风,戴兜帽,手扶着腰上的剑柄,指节白皙漂亮,看得出是个姑娘。
他不认识,加上她衣服破破烂烂的,说明大概率是个散修。
一个散修,又不是白玄棋的人,跟在白玄棋后头干什么?跟风?
岳亭渊努努嘴,点名:“那个戴兜帽的,过来。”
听见岳亭渊点名,明宵愣了。
岳亭渊又说:“说的就是你,我让你过来,你发什么愣啊?”
明宵:“……”
她这是造的什么孽……
见那个兜帽姑娘一动不动,岳亭渊逐渐不耐。
白玄棋给她钱了?为何不愿意走!
“什么时候聋子也能来院试了。”
岳亭渊骂骂咧咧走了上去。
兜帽姑娘不愿意走,他就抓她走。
僵持的这片刻,白玄棋看上去也很是焦灼。
他的瞳孔轻轻颤动,负在身后的手以微不可见的频率抽搐。只是这些动静太过微小,根本没人注意到。
岳亭渊径直走过白玄棋身侧,伸手去拉他身后的明宵。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大地撼动,震颤着崩开数道裂缝。
下一秒,地面冲出数道水流!
在修士们的尖叫中,柱状水流疾冲而上。
这些水柱足有一米余宽,密集的水流掩盖了众人的身形,就连远目灵珠被水流冲开数米。
岳亭渊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就听见明宵喊道:“小心背后!”
他回头,就见白玄棋伸手向他抓来!
岳亭渊翻身一滚躲过攻击,抬头骂骂咧咧:“白玄棋你个老阴比!”
旋即发现不对。
怎么白玄棋的脸怪怪的?
等等。
这个白玄棋他……他的五官竟然在移位!
“白玄棋”两眼之间的间距迅速拉宽,又以更快的速度收窄,鼻尖上上下下晃个不停,就像快要挂不住了似的。
岳亭渊:“我草!什么怪东西!!!”
他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手里的雷珠已经扔了出去。
“白玄棋”眸中划过红光,冷哼一声,扯来身旁的明宵当肉盾!
明宵早就拿了短剑在手,反手一挥,剑光划过,逼得“白玄棋”松开手。
咻——
雷珠恰好飞过明宵耳畔。
她闪身避过,背后就“轰”地传来雷珠炸开的声音。
明宵“嘶”了声,后怕中,额顶已经冒出丝丝冷汗。
好险,差点被雷珠炸个正着。
她暗暗瞪了眼岳亭渊。
这个蠢货,雷珠这么危险的东西,也不看准机会再扔!
岳亭渊不知道自己被人在心里骂了,只看见明宵跟“白玄棋”短暂接触又放开。
“白玄棋”扭头,又就近寻了猎物,伸手向明宵抓去。
“闪开!!”
听见岳亭渊的声音,明宵却已经没时间再躲。
电光火石间,她心头发紧,头脑却越发清明,余光一瞥。
身后的水柱里冒出“滋啦啦”的雷光。
明宵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横肘用力一撞——把“白玄棋”撞进了水柱!
千里之外,银镜远远捕捉着修士们的动向。
情况瞬息突变,银镜中传出白玄棋的惨叫!
画面中传来白玄棋惨痛的尖叫:“呃啊——”
白斩江目眦欲裂:“吾儿!!!”
他忍了半宿,此时提着剑就要往外冲:“老子现在就过去杀了岳亭渊和那个臭婊-子!”
身后却传来一声:“师叔慢着。”
白斩江猛地回头:“怎么,季掌院今日决定护下岳家的人了?还是说,揽溪峡让你忆起往事,终于要同与我结清明宵那笔旧账了?!”
却只听季折风不恼,淡声道:“你且看清楚这人是谁。”
这是何意?
白斩江这才稍加冷静,看见除了季折风,其他长老和弟子们都站起身,不眨眼地盯着银镜,均有惊色。
只见银镜映照的夜幕中,爆裂着亮出陡然银光。
被雷珠炸过的水柱蓄起雷势,电光混入其中,滋啦啦烧了起来。
雷珠借水,效力成倍增加,一般修士入内,失去意识都算轻的。
但是白玄棋竟还能挣扎着从里头走出来。
……又或者,那真的是白玄棋吗?
“白玄棋”表层的皮肤先是烧成带血的炭色,又以成倍的速度长出新的。
新长出的面皮上,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张。
皮肤颜色有深有浅,五官形状毫不对称,像是由很多张脸拼接而成。
段锦骇然:“这这这……”
袁向礼眼睛直了,一拍大腿:“被岳亭渊个臭小子蒙对了,那玩意儿是画皮妖!”
被带电的水柱炸过,画皮妖功力大减,连一张像样的人皮都变不出来。
它勃然大怒,甲片化作锋利的刀刃,身形移动,卷起周围的浓稠黑雾,向明宵袭去。
明宵借着水柱遮挡奋力逃脱,四周的修士见画皮妖发了疯似的要杀人,有的连连后退,有的犹豫着要不要出手。
岳亭渊着急忙慌,扒拉着腰上的法器,冒出一头汗:“这个不对,这个也不合适……”
好家伙,撂狠话的时候那么果断,现在倒是挑拣起来了。
明宵恨铁不成钢,拽起掉在地上的六合剑扔了过去:“用这个!”
岳亭渊本能地接过剑,又想丢掉:“这是白玄棋的本命剑,我又拔不出来,给我干什……”
话说一半,他反应过来。
我草,拔不出来,不代表不能用啊!
画皮妖发现两人动作,又换了攻击目标。
岳亭渊抱着六合剑,朝四散的修士们瞪了一眼:“都给我过来!别忘了这是考试,你们是进是退,远目灵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犹豫的修士们陡然一惊,抬头看,果真见圆珠泛着幽光,在半空中盯着他们的行动。
再一想,也就明白了。
画皮妖看似可怖,实则过了一遍水柱,已是强弩之末。
若是在这时走了,岂不是浪费了围剿邪祟、为院试加分的好机会?!
见修士们又重新回来,岳亭渊趁机扯开六合剑的裹布。
六合剑他用不了,但剑鞘上的镇邪咒文没有主人,不论谁都使得。
这种高级咒文,用以镇邪最合适不过。
岳亭渊以鞘为剑,在鞘身划过二指,掐诀道:“破妄返真,六合灭煞!”
虹光窜过,不成人相的怪物被镇邪咒文击中,彻底融成一张血肉模糊的皮。
画皮妖惨叫一声,痛极恨极,自知垂死,也要拉人与它同归于尽。
它皮相下的肉都化成了血水,整只妖怪变成一团诡异的皮,疯了似的在修士中乱窜,众修士纷纷去拦,竟也没能拦住。
它要找到那个人。
然后杀了她!
画皮妖空洞的眼睛流着血,却精准地瞄准目标,咧开嘴——如果那个血骷髅也能算嘴的话——向明宵冲去!
“贱人,我今日就是死,也要挖出你的脸!”
画皮妖用出最后的力气,明宵来不及闪躲,只听不远处,岳亭渊叫道:“吃我雷珠!”
砰!
火光在画皮妖背后炸开,那里血肉爆裂,却没有预想中的雷电,而是带来滔天的,带着浓烈臭气的烟雾!
“什么味儿啊!”浓烟中有人大叫。
众修士昂扬的战意瞬间被泼天臭气熏倒。
这味道……非要形容的话,简直像混合了腐烂的臭鱼,辅以动物的排泄物混制而成……
这、这……
呕……
向画皮妖靠近的修士们迅速后撤,盯着始作俑者:“老大你……”
他们的老大被爆裂的气流炸得在地上一滚。
岳亭渊本人也很震惊,没爬起身就捂住脸,被烟雾呛得干呕:“哕……我扔的不是雷珠吗?这他妈什么味道?!”
本该一击制胜的时刻,浓烟滚滚,反倒掩盖了画皮妖的身形。
画皮妖背后火光灼烧,它钳着明宵双臂,扑着明宵滚落雪地。
它几乎跟明宵脸贴脸,空洞的眼睛瞪着她不放,掐住明宵的脖子,伸手就要劈砍她的面具。
未等它五指落下。
锃然剑光闪过。
一把短剑已然插在画皮妖模糊的五官正中。
画皮妖惨叫着咆哮:“若是早知道你这般下贱,那时就该——”
不等它说完,明宵手中的剑锋陡然向下,狠厉划开它的喉头!
血水抖漏而出,画皮妖最后抽搐一下,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
明宵抽出短剑,使出最后的力气,扔开压在身上的画皮妖的尸身。
握剑的右臂吃痛,短剑“当啷”落地,她坐在地上,支着半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随妖异身死,林间阵法解除,峡谷间吹来晨曦的微风。邪祟引来的浓稠黑雾、短暂弥留峡谷的灰色烟雾都被风吹散。
远方传来飞鸟啼声,万物沐浴朝霞,镀过一层银光。
“咳……咳咳……”
少女的披风已被扯落,她白衫溅血,瘦弱的肩头随咳嗽起伏不定,好似弱不禁风。
然而就在她面前,那团曾斩杀过数名修士的模糊的血肉,刚刚死于她手。
一剑诛邪!
喧哗过后,银镜终于归于平静。
远目灵珠逐渐靠近候选弟子们,照出众人神色各异。
浑身是血的少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衣衫太素,法器无名,看发型身段,也是个没见过的,并非世家中人。
袁向礼喜不自禁,笑出满脸褶子:“好,好,精彩!时隔几年,这院试终于没无聊到让我睡过去。”
长老们抚掌称是,一时间,紧张的气氛松泛起来。
季折风坐在银镜正前方,淡定的眉眼却隐隐藏疑。
这候选弟子同岳亭渊说话时,声音好生耳熟。
远目灵珠逐渐逼近。
就在少女几米开外,岳亭渊还趴在地上,一副狗吃-屎的狼狈模样。
少女抬头看着岳亭渊,顿了顿:“道友……”
季折风面色须臾突变。
严冬寒夜,揽溪峡林地覆雪,他却好似回到那年春天的傍晚。
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少女在他面前俯身,水粉色裙摆曳过草地,玉佩叮当敲过他耳畔,“呀,道友……”
银镜中,佩戴黑色面具的少女声音有些疑惑。
“道友,你没事吧?”
岳亭渊呆呆地看着少女,刚刚嚣张至极的小修士,现在却闭紧了嘴巴。
很快,他找回了魂,就地打了个滚,华丽地翻起身,找补似的撩撩头发,这才万分肯定地说:“嗯,我没事!”
长老席嘘声一片。
季折风捏紧桌架,常年淡然飘逸的神色竟似破冰,透出些恍惚犹疑,甚至有些失态。
他问道:“这个女修士是谁?”
弟子辨认着腰牌,有些不确定:“二百九十六号。”
季折风声音大了些,竟还有些愠怒:“我问你她的真名!”
弟子哪见过季折风这般厉色,慌乱地翻起名册:“真名是,真名是……找到了!”
他指尖对着那两个方块字,犹豫瞬间,道:“肖肖肖,肖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