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美人皮(3)

猜测间,明宵行动愈发小心谨慎。

民居无人,菜肆无人,走过两条街,她终于在一幢废弃的酒肆楼下瞧见半张破碎的符箓。

踢开掉在酒肆门前的酒旗,又发现几张同样的符箓。

明宵这些破损的里拣出两张,辨出朱砂笔迹都是破妄符——乃是破妄返真、驱除邪魅之符。

再看四周,果真,地面和台阶均有灵力劈砍的痕迹。

有修士曾经来过,且不止一人。

看来天枢院此次院试,题目的确不简单。

虽说凡人不能驱动灵力主动使用符箓,但用作防身之物也可行。

明宵捡了一张完整的破妄符塞在袖中,就看见长街那头荧光微闪。

远目灵珠竟打了个转,又飞了回来!

此处一个活人都没有,若是她被灵珠看到,定会作为参试弟子被追踪。

要是季折风和天枢院的老匹夫看见这张脸,恐怕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在远目灵珠捕捉到她的身影之前,明宵借着酒肆大开的木门作掩,错身闪了进去。

甫一进入酒肆,鼻尖却传来一股腥臭,混杂着血味,和一股难言的恶臭。

这味道是从酒肆的二楼传出来的。

伴随着轻微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野兽在啃咬着什么。

明宵心头警铃大作,掐着那道破妄符,紧贴墙壁,一步步走上木阶。

酒肆外头尚还只有修士使用灵力留下的痕迹与符箓,踩着木阶上去,才终于在台阶上、墙壁上看见鲜红的血迹。

明宵轻着手脚和呼吸,行走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将要走到二楼时,那嘶咬啃噬的磨牙声越发大了。

咚——

没等明宵上楼,一具尸首就被扔了下来,滚下楼梯。

明宵端凝那尸首,背后有些发毛。

这尸体竟然没有脸。

他的面部被硬生生刨开了,只留下猩红流血的窟窿,流着红白的液体,整只脑袋都如同被野兽撕咬过。

明宵在脑内搜刮着妖魔录上的名字,将虎妖、熊妖等一列由凶猛野兽想了个遍,上楼的步伐缓缓后退。

捏着手里的破妄符,她一怔。

都不对。这张符箓是修士除妖剩下的,用以破妄。

可见邪祟并非猛兽,而能够使用术法。

既能使用术法,又残暴至此,吞噬人面……

画皮妖?

真是造孽。

此妖嗜血奸诈,她年幼时不幸见过一回,差点被剥了皮当成藏品,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性命。

难怪天枢院新来的旱鸭子用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能诛邪。

难怪天枢院急到用远目灵珠到处查探。

此地不宜久留。

明宵当即撤退,行至台阶上的尸身身旁,抽出尸身腰间的匕首收入袖中。

然而楼上却已经传来动静。

缓慢的脚步声。

以及重物摩擦着地面,沙沙作响。

月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照在阶梯上。

明宵沿着长影望去,怔了。

长影尽头竟是个小孩。

看起来只是个三四岁的孩童,手里却拽着一具成年人的尸体。

“小孩”睁着空洞的没有眼球的双眼,半张脸都是啖血肉留下的红色,领口往下的衣服被血染到看不出本来颜色。

看见台阶上的少女,它眼眶拉扯着血丝,缓缓睁大:“啊……”

这瞬间,画皮妖脸上的五官都抹去,变成一层薄皮。

皮相下,本该有嘴巴的位置动了动。

那张空洞的脸皮下面,透出稚童般的声音:“……我想要这个。”

话音未落,空白的脸突然凹凸起伏地波动,逐渐长出毛发和五官来。

殊丽的眉眼逐渐成型,眉间朱砂像模像样,转眼间就与明宵的脸有了五成相似!

明宵心里叫糟。

她这是被摹相了。

一旦被摹相,就说明成为了画皮妖的目标,就算跑到天涯海角,画皮妖都能感应到被摹相者的位置,直到剥下那人的皮。

画皮妖顶着明宵最为熟悉的面容,露出一个没有人气的诡异微笑,扔下手中的食物,向下逐她而去。

明宵停也不停,披风一抖,径直翻下楼梯。

画皮妖的微笑僵住,抬手,怪风忽至,酒肆门窗啪嗒嗒关了一片。

它一步步走下台阶。

修士不会跑得比术法快,然而一楼桌椅齐整,安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不像有人在。

画皮妖歪头:“去哪了?”

它后脑倏尔一凉,竟被一条长板凳砸倒!

画皮妖顶着跟明宵一模一样的少女脸蛋,霎时间脸爆青筋,怒不可遏到五官扭曲。

此人竟敢与它单打独斗!

——当然。

明宵本不愿逗留,但从被摹相的那刻起,就放弃逃跑了。

画皮妖摹了她的皮,她就不能放画皮妖离开。

要是画皮妖就这么走了,等天枢院的人看见画皮妖顶着她脸,还不知会有怎样的猜想!

所幸这妖怪看起来像个幼崽,方才捡来的匕首是个成色不错的法器。

匕首与她在酒肆门前捡来的破妄符相叠加,就算她只是个凡人,就算只是借用二者残留的灵力……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只有一次用出杀招的机会。

二尺长的板凳恶狠狠砸在画皮妖的后脑,画皮妖顺着余力倒地,怒不可遏。

寻常修士尚且用法器符箓招呼邪祟,眼前这人不知好歹,竟待它如村口打架的二流子一般,实在可恨!

密闭的酒肆中怪风四起,裹挟着桌椅板凳哐哐乱砸。

明宵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在乱飞的桌椅中四处躲避,竟发觉身体比以前轻盈不少。

然而几度避过,还是被画皮妖抓住。

画皮妖擒住明宵肩膀,嘴角裂到耳根,精致的皮相上霎时长出血盆大口:“这般不听话……就不要你这张皮,直接吃了你罢!”

明宵袖中法器已经预备,匕首刺透破妄符,灵力运作间,灼得她皮肤微微发烫。

正是使用法器的好时机,画皮妖却是压得她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明宵背后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冲了过来。

阴翳中竟然爬出一只黑漆漆的触足。

触足顶端的肉块岔成两半化作口器,里头竟长着两排尖利獠牙,冲着画皮妖的手冲了过来!

画皮妖虎躯一震,猛地闪身躲过那怪异触足。

触足却像生怕被谁发现似的,将画皮妖惊了一跳,却是不追。

明宵看不见身后异变,只见画皮妖不知为何突然松手。

抓住这空档,她将破妄符连带匕首戳进画皮妖的眼睛:“破!”

匕首入眼,符箓上的朱砂锃地爆出红光,匕首入肉处滋滋冒出浓烟。画皮妖发出沸水鸣壶似的尖叫。

明宵却愣了。

凡人无法连接灵力,只能承修士余晖。她原本只想借用法器和符箓上残留的修士灵力,勉力与画皮妖一搏。

然而用出法器和符箓,她体内却也翻滚起一股汹涌而陌生的力量。

就像并非是她在借用法器上的灵力,而是法器在借用她的。

明宵很快反应过来。

这好像,是她在无数个日夜尝试调用,却因为经脉破碎,从未成功使用过的力量。

她终于发现自己身上整晚的异常。

五感通明,步伐轻盈,还有灵基不稳的修士常出现的畏寒之症。

她身上竟然有了灵力?!

趁着将画皮妖制伏手下的功夫,明宵生疏地将灵力沿着经脉探入灵府。

曾经破碎不堪的经脉像是被一节一节重新锻造,灵力流通其中,竟半分阻塞也没有。

只是随她使用法器,灵府中本就不多的灵力更显乏力,这乏力又赋予她深入骨髓的饥饿。

……饥饿?

不,她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明宵手下,画皮妖的身体扭曲起来。

一改刚才的暴戾模样,它挣扎着变成孩童,惨兮兮哭得满脸血泪,童音尖锐求饶:“姐姐……我好痛,不要杀我,求你……呜呜……”

刺入它眼中的匕首却越扎越深,让它浑身都痛得动不了。

见明宵没有放手,反而下手愈发狠,那张童真稚嫩的脸又扭曲起来,咒骂道:“贱人!听不见吗?放开我!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活吗?!”

它声音愈来愈高,身体却逐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干瘪了下去。

从它的伤口,逐渐抽离出一线黑雾。

看见黑雾,画皮妖不歇的挣扎却停了下来。

剩下的那只瞳孔乍然缩小,头一次出现真正的惧意:“你、你……你是……”

少女却不答话,像是失去了部分意识,只是用本能将它死死按住,直至使它死亡。

画皮妖发出最后一声尖叫。

“啊!!!”

少女手中,画皮妖彻底化为一线浓雾,瀑布倒流般向上而去。

而她仰面,披风的兜帽挂在肩头,纤细苍白的脖颈上暴起黑色筋肉。她的眼眶亦是彻底的黢黑。

画皮妖的黑雾像被吸引,流入她的七窍。

向来只听妖食人,何曾见过人吞妖。

这场景属实怪异极了。

明宵的视线逐渐模糊,五感与现实如隔壁垒。

她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怎样的变故,只晓得随画皮妖死于手中,充沛的力量如爆发的岩浆灌入灵府,痛楚直冲天灵。

在乍然袭来的痛苦中,她跌坐在地。

一片混乱中,有什么趁乱爬上了她的脸,钻进皮肉下蠕动不歇,让她连眼睛都痛得没法睁开。

半晌,痛觉逐渐消弭,五感仍未恢复。明宵吃着痛抓着瞎,倚着墙壁站了起来。

她得搞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她身后,阴翳中的触足无声随她移动。

触足上长出一只血红的眼睛,瞧见她的异状,竟也愣了。

那骇人的眼睛竟然有几分呆蠢的疑惑,紧紧跟在明宵身后,蠕动着随她走动。

明宵几番摔倒,触足想要扶她,还未触碰到明宵,她又自己爬了起来。

明宵吃着痛走上二楼厢房,接连被楼梯和绊倒数次,视力才逐渐恢复。

她在雅间翻出镜子,点了根蜡烛,借着微光照向自己的脸。

这一照,就让她说不出话来。

镜中的脸,变了。

眼睛变圆,眉骨压低,五官甚至还在蠕动着,几息过去,才最终定型。

明宵傻了。

这张脸并非完全不像她,只是好似揉捏了许多人的五官,缝缝补补,与她原本的脸就只剩下两成相似。

她捏着自己脸上的皮肉,与以前的脸皮没有不同,只是能感应到有一层浅浅的灵力在脸上的细小经脉中流动着。

就好像她使用灵力,凭空长出了第二张皮。

她这是将画皮妖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哪有修士能这样吞噬妖怪?

这不是她的能力,也不是任何修士使用过的术法。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时间让明宵猜想,在她揉捏脸皮的功夫,远处传来朦胧的人声。

明宵推开窗缝,只见黑雾淡下些许,但依然存在。

想必揽溪峡中藏纳了不仅一只邪祟,死了一只画皮妖,还有其他邪祟在此地徘徊不去。

夜色中,一行佩戴面具的修士正搜查着沿街的房屋,向酒肆逼近。

明宵关了窗便想离开,跨出厢房,又倏尔顿住。

黑暗的酒肆中,她面对长廊,手中烛光如豆,以渺渺火光照亮长廊。

陈旧的木质地板已被血液染成红色。上方铺陈着数具不堪入目的尸首,面部都被挖成血淋淋一片。

尸身有男有女,最小的年纪甚至不过总角,腰带上挂着手艺粗糙的护身锦囊。

她忽地想起慧灯枯木般的声音。

“若亡魂执念太甚,恶念难消,则入恶鬼道,不复轮回转世,终生如坠无间地狱。”

烛泪滑落,烫得明宵指腹刺痛,她眼睫轻颤瞬间。

真要就这样离开么?

候选弟子们提着灯笼,沿街挨家挨户翻找邪祟来过的痕迹,半条街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领头的是个腰挂宝剑的微胖男子。

他指挥着其他弟子翻找民居的杂物,提着剑鞘戳开了隔壁仓库的门,里头还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这一晚上在揽溪峡跑来跑去,肉都跑瘦了两斤,连画皮妖的裤管子都没摸着。

那头有修士问:“升哥,好像从刚刚起,这一带的黑雾就变淡一点了,会不会是画皮妖受伤的缘故?”

陈升琢磨:“有可能,继续搜!”

他当下更为心焦。

天枢院招录弟子,报名的修士就有三百余人,筛过履历,留下百人不到,最终参加院试的一共六十人。

这六十人里,统共只能留下三十个。

若是再找不到画皮妖的痕迹,他就危险了。

其他修士亦是颓丧:“都进入揽溪峡这么久了,还是没找着那个画皮妖,再这样下去天都亮了。”

“你们觉不觉得这次考试难度也忒大了,刚刚我看到远目灵珠巡查好几回,会不会已经有人死了?”

“要是死的人太多,就得护考下场了吧,到时候咱们也许能和白师兄碰一面呢。”

“傻乐什么?要是真出动护考,咱们都危险了!而且这次的妖怪是画皮妖,说不准什么时候披了人皮混在咱们中间都没人发现。”

修士们纷纷沉默,又挨个自证清白:“我可不是画皮妖。”“我也不是啊!”“别看我,我也不是。”

一个女声弱弱地说:“要不,咱们也去找岳亭渊吧。”

陈升骂道:“要我说陆荏你是真的笨,跟了白家就不随岳家,这点道理都不懂,还在这混呢?”

那个叫陆荏的女修士就缩着脖子不吱声了。

修士谈话间,有一人忽然发现了什么,高声道:“诶,这里。”

那人逗留在一幢酒肆门前,指着地面:“地上有几块破符。”

修士们纷纷上前,捡着碎符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符?”

陈升接过符纸端凝,辨认着上面的符文:“好像是流火符,又有点像破妄符……管他的,反正也没用了。”

他扔掉碎符:“不过既然这里有用过的符,没准里面有什么东西。走,进去看看”

修士们紧随其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这酒肆从外头看着普通,一旦入内,就处处透着古怪。

不知为何,一层的桌椅被扔得到处都是,像是有人在此武斗过。

“我草,好臭。”有人惊呼。

“哪来的臭味?”陈升掩住口鼻,斜眼一瞧,“楼上!”

修士们提灯上楼,果然,方走至转角,就看见一副没了面皮的男尸。

众人互相对视,均是熄了声音,看见陈升拔剑,也都掏出法器,小心翼翼地继续上楼。

踏足二楼,修士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阴暗狭窄的长廊里,竟躺着许多具没了脸的尸体!

形容之惨烈,于他们这些修士而言亦是少见。

陈升亦没见过这种场面。

然而震惊与骇然过后,他心中隐隐腾出狂喜。

此处死者约有十人,便说明与他争夺入院之位的人少了十个。

陈升按捺着兴奋,作哀恸状:“这画皮妖真是太过残忍,今夜我定要将此妖伏诛,要它再不能为祸世间!”

话音刚落,那些尸体之中,却有一团黑色动了动。

陈升骇然拔剑:“什么人!”

修士们均做警戒,然而那坐在尸身中的黑影动了动,转过头,才叫人发现她不是鬼影,只是个披着披风、戴着兜帽的女子。

那女子也想被这场面吓惨了,腿脚发软似的,搀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面具后头传来虚弱的声音:“抱歉,我、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吓得有些懵了。”

以声音辨识,这人年纪并不大,声线轻柔,还在微颤。

再瞧她姿态畏畏缩缩,一副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好像当真是被吓惨了,怕极了。

见陈升警惕着不收剑,少女抖着手,将玉令出示在陈升眼前:“道友,别杀我,我也是候选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马甲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