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人皮(2)

少年抱着大氅却不敢穿,扯住明宵的袖摆:“想,跟着明宵。”

若撇开少年狼狈不整的衣冠、口齿不清的谈吐,他其实有一副很好的样貌,较之世家子弟也不输。

但他行为举止偏生太过怪异,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被施以半分好意,就能傻头蠢脑地跟人走上半条街。

明宵并没有收养流浪狗的意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

“你不该跟着我。”

少年不放手,她又说:“你救了我,我很感激。若我没有恢复意识,那么这具身躯随你怎样处置都无所谓。可如今我既回复意识,便有自己要做的事,你不该留在我身边。”

平白当了太久的鬼,明宵的好脾气都被蹉跎了去。

这么一大段话,已经耗费她所有耐性。

她从少年手中拽回了自己的衣袖:“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刚夺回衣袖,就见少年竟然眼巴巴地盯着她,红了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掉出眼泪来。

他固执地重复道:“想跟着你,好不好?”

好哇,那么一大段劝解,算是白说了。

明宵有些恼,摇头,闭紧嘴巴,无声表示拒绝。

少年却是不管,她走到檐廊,他便去檐廊,她进了东厢,他便在门口等着。

明宵狠心将少年当做空气,取了一身玄色披风用作夜行,再穿上皮靴,终于觉得暖和了些。

迎面出门,看见少年也学着她的动作,在为自己穿上那件大氅。

少年见明宵又准备走,披了半个肩膀的大氅也不管了,跟着明宵就要往出去。

明宵逐渐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这人油盐不进,说要跟她走,就半步也不离,倔得像块梆硬的臭石头。

但她不能让他粘着不放。

明宵清楚记得,在她身为亡魂时,耳边的那些声音说过,就在今夜,天枢院将在揽溪峡举办选录弟子的院试。

这于她是机会,也是了解如今天枢院情况的最快渠道。

选录弟子放在哪个门派都不是小事,以天枢院如今的体量,必然要拿出最严格的手段对弟子进行考量。

季折风官至天枢院掌院,院试这种大事,他就算不亲自来看,也会在别处关注着。

明宵自然明白,如今她顶着这张脸,使着这副身体,若想复仇,谈何容易。

可她不甘。

若以此身埋没人海,忘却往事,将昔日仇敌视为不可直视的巍峨高山,直到长命百岁、垂垂老矣……

那还不如让她死个痛快!

上苍垂悯她,许她多活一日,那么她就多燃烧一日。

今夜她得下山。

就算只是远远看着,多看一眼,也好过躲在山上什么也不做——至少她已经尝试过。

但是说到底,复仇也好苟且也罢,都只是她的事。

若是对其他人也就罢了,对这痴傻少年,哪怕知道他有邪术傍身,她也狠不下心利用。

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

明宵有意要甩开少年,一路行至山脚,越走越快,少年却一步不落地跟了来。

到了息音阁大门前,她终于打破与少年的僵局:“你非要跟我走,是不是?”

少年见明宵终于愿意和他说话,高兴地点头。

大氅半挂在他肩头,他一动,就从肩上溜了下去。

明宵瞥过他的肩膀,耐着性子为他扯好大氅,又后退两步:“那么你在此处等着,我办完自己的事,就会回来找你。”

少年想伸手拉住她,又将手缩了回去,可怜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明宵闭着嘴后退两步,不答了。

少年张了张唇,却是乖巧地答应:“好,我等你。”

他果真是个听话的,也十分好哄骗,与明宵定下约定,就循着约定在原地等候。

明宵走出数步,夜色茫茫,她倏尔回头。

息音阁门前杂草丛生,歪斜着长了一颗小小的丑陋的梅树,零星开着花。

石门的牌匾上,曾经耀目的“息音阁”三字已然磨灭。

少年站在门前,浓眉打了一层霜。

这风雪中所有被磨灭的,破旧的,不堪的事物里,只有他是新的,热的。

明宵忽然想起,她好像还没问出他叫什么名字。

罢了,日后也不会再相见。

等他饿了冷了,或是终于开窍了,就会自己离开。

远处的女子戴上兜帽,踏着夜色走近黑暗里。

少年始终看着明宵的身影。

等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消失在夜色中,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与谁说话:“她回来了。”

少年脖颈后,裸-露的皮肤上鼓起一块透着黑色的肉包。那块黑肉在他白皙的皮肤下游移不定,最终钻进领口下面,没有露头。

好像害怕破坏这来之不易的衣裳。

片刻后,大氅下,缓缓伸出一只黢黑的,似有生命的触足。

一朵残梅掉了下来,被触足扭动着接住,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轻轻接过梅花:“她真的,回来了。”

黢黑的触足上蛄蛹着长出三只眼睛,睁开眼皮,血红的眼珠在眼眶打转,最后一齐盯着少年。

她回来了,然后呢?

少年一手拿着梅花,一手摩挲着明宵亲手合上的系扣,感受着早已消失的余温:“她让我,等她。”

等她。

等她!

等她等她等她等她等她等她等她等她等她等她等她!

感知到少年的心情,黢黑触足欢欣舞动,血红的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

少年沐浴月光,微笑道:“我会等她。”

十八面银镜投映着揽溪峡的情状。

距离这群候选弟子抵达揽溪峡,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

揽溪峡黑雾渐浓,月光几乎都被遮蔽,连带着银镜里的景色也趋向单一,远目灵珠调整过好几次方向,才将将捕捉到弟子们的动向。

夜已深,长老们却是眼都不眨,铁观音泡了一壶又一壶。

袁向礼身后的弟子小声问:“长老,您方才说,院试的难度都是经过评定的,那为何众长老对此地这般紧张?”

袁向礼左右看了眼,佯装目不斜视,小声说:“话虽如此,但是鹭州这片地段,是有些古怪的。”

“怎么说?”

“七年前的事,你应该知道。”

弟子点头。

袁向礼:“那你也该知道,自息音阁覆灭,鹭州接连数年夏季大旱、冬季下雪……”

弟子识相道:“几年下来,已经不复当年的江南粮仓之称。都说是当年鹭州官府勾结邪祟敛财,让息音阁背了黑锅,才糟了……”

袁向礼连忙“嘘”道,压低声音骂:“怎么还真的什么话都敢说!”

弟子捂住嘴。

袁向礼这才续道:“这些年邪祟四起,压下葫芦浮起瓢,鹭州却少有大妖侵扰。直到不久前,才冒出这只画皮妖。”

“此妖千变万化、神出鬼没,仅仅半月,就在鹭州一带连杀二十四人,其中还有六名修士。”

“画皮妖嗜血腥喜杀戮,还热衷于收集美人面。若是遇见寻常人,就挖了脸吞食五官,若是遇见貌美的少男少女,要将人追杀致死,剥皮据为己有。”

“自从传出画皮妖逃窜的风声,鹭州都没人敢出门了。”

袁向礼叹息:“以画皮妖作为院试考题,是国师大人钦定的。此举,想必也有展现我院风采、平息民众恐慌的考量。”

“但是息音阁这片山头当年下了阵术封锁,就连附近的大片区域也已多年未曾查过。里头究竟有什么,是不是只有一只画皮妖,都未可知啊……”

弟子听得认真,突然打了个喷嚏。

袁向礼觑他:“你灵基不稳,这种天气若是缺少灵力护体,尤易发虚生寒。早就让你平日多加修炼,这几日又犯懒了吧?”

弟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被袁向礼骂回学舍打坐去了。

遣走弟子,袁向礼继续端坐镜前。

银镜十八面,都只能看见揽溪峡黑雾压顶,远目灵珠又在山间打了两转,才捕捉到两队弟子的身影。

至于画皮妖……

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揽溪峡那头静得可怕,倒是这头,长老们不时交流一番,坐得愈发不安稳。

白斩江的脸色也愈发凝重。

既是因为院试兹事体大,也是因为他的独子白玄棋是此次院试的护考之一。

护考是每年天枢院为院试选定的随行弟子,一般在考场外围待命,若是院试难度超出预计,便需要护考弟子出手协助斩妖。

区区一只画皮妖,白斩江本不将它当回事。

但眼见两个时辰过去,半点进展也没有,他坐立难安,终于开口:“远目灵珠始终没有捕捉到画皮妖的动静,此妖是否已经幻化人形?”

长老们议论纷纷,都认为这一猜测极有可能。

若此妖化作人形混迹于修士之中,那这黑雾之中,便不知何处安全了。

季折风吩咐身后的待命弟子:“祭星盘,查玉令。”

候选弟子们佩戴的玉令与灵力相连,玉令又与院中星盘相连接。一旦玉令离体或碎裂,星盘都会有所感应。

是以,院试开始前,所有弟子均贴身佩戴玉令,若非出现紧急情况,万不可摘下。

一旦星盘检测不到玉令的位置,八成是出事了。

弟子手执星盘,忧虑道:“掌院,已经有十八块玉令不在星盘的感应范围内了,是否,是否……”

天枢院弟子选拔偏向实战,出现死伤并不稀奇。

但这次参加院试的一共就六十人,才过去两个时辰,就走丢了十八个。

再放任下去,都不知是修士围剿画皮妖,还是给画皮妖送粮食。

季折风肯首:“扩大远目灵珠的巡查范围,遣护考队入揽溪峡巡视。”

弟子应了声是,当即抽出传音符向那头传讯。

“等等。”

木椅哗地一声,白斩江骤然站起,想叫停护考。

在今日之前,护考都是个事少安全、还能在国师和长老面前长脸的好差事。

今年白玄棋的护考资格是白斩江辗转争取来的,连季折风这个掌院的手都没经过。

现在出了事就要叫停,未免太过蛮横。

——任白斩江怎么嘴比脑快,吼出一声“等等”之后,也想到了这点。

殿中又安静下来。

众人心照不宣地沉寂片刻,季折风方道:“师叔放心,玄棋灵力近日见长,对付一只画皮妖,当是不在话下。”

雪坡山道中,月色逐渐被遮蔽,只漏下几点零星微光。

明宵奔走于丛生的枝干之间,月光不时照在她脸上,点亮一对清透的眸。

今夜乍然回魂,她还没有适应这具身体。

却不想,自己的脚步竟格外轻盈,从前需要一个时辰有余的路,如今竟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

除了犯冷,便没有别的毛病了。

从息音阁到揽溪峡,山间竟弥漫起黑雾来。

这雾障来得蹊跷,并非气候变换所致,是许多邪祟用以在夜间掩盖身形的手段。

她来到此地已经耗费不少时间,但直到现在,邪祟都还未伏诛。

看来此次天枢院的院试并不顺利。

明宵将脚步和呼吸都放轻了些,踏入黑雾之中。

还未走上主道,余光便瞧见半空中划过幽光,一颗药丸大小的琉璃珠自迷雾中穿梭而过。

明宵贴着民居的墙壁掩饰身形,等待琉璃珠飞过视线范围。

那是远目灵珠。

灵珠按照指定的路线飞行,幽光闪烁,“那头”的人正在通过这只眼睛,看着这里的一切。

想必是监考之类的人物正在监察此地情况。

灵珠未发现明宵的踪迹,待它走得远了,明宵才动身离开。

她接连走过几条曾有人居住的街道,都未见人影。

灯笼破旧,残瓦覆雪。

透过窗枢缝隙往民居里看,破旧的桌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已经久无人居。

当年天枢院在揽溪峡除妖,速度堪比雷霆。

七年时过境迁,天枢院已成为仙门孤擎,曾在它庇护之下的揽溪峡却破败至此,不见人烟,甚至能成为邪祟的藏身处。

这七年,在她所在的一方狭小天地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且,这里实在太过安静了。

当年仙门大宗选拔弟子,大部分也通过实战进行,明宵曾在阁中协助弟子选拔,对赛制规则亦有所了解。

此类选拔中,一旦划定考场范围,每一队都通过不同位置入场,搜寻邪祟可能出现的位置,再将邪祟诛灭。

一旦划定区域,弟子将通过符箓、阵法、法器等手段搜索邪祟所在,各显神通,动静不小。

在这种视野狭窄的迷雾中,更是依赖声音判断位置。

这片区域却是一点人声都听不到。

而且直至现在,远目灵珠还在附近巡视情况。路过的速度太快,像是寻找弟子的踪迹。

倒很像是……这附近的候选弟子已经被猜测死亡。

死在了远目灵珠的视线范围外,天枢院的护考都没来得及为他们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