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销骨(4)

少年像是就此在明宵墓前扎根,从日出待到日落,锻骨,识字,睡觉,滴水不进,粒米不食,竟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每日十二时辰,他有半数时间待在明宵的骸骨旁。

那些攀附于骸骨上的黑雾如水沉淀,长成了一层又一层坠连着的漆黑色息肉,血丝黏连,捆敷住散落的骨架。

这副骸骨竟重新现出人类的模样。

虽然它薄而瘦小,只能算初现人形,甚至有点恶心……也让明宵大为震撼。

明宵生前没有灵力,也随阁中师妹读过不少书,这种古怪术法却不在涉猎范围内。

她最初怀疑少年要盗墓,后来疑心少年要炼她的骨头淬毒,直至现在,怀疑少年在用自己炼制傀儡。

但是,为什么?

息音阁当年尸首横陈,在这里,一副骨头算不上稀有品。若是为了邪术,修士的尸骨可比凡人的好用多了。

若是为了她呢?明宵不免想。

毕竟少年常将她的名字挂在嘴边,待她的尸骨不似对待陌生人,还会为她感到愤怒。

为了旁人调动自己的情绪,那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明宵。”少年此时又念。

明宵看他,见他仍在为骸骨输送灵力,又只是将她的名字当闲嘴来念。

过了几秒,少年牛头不对马嘴地背书:“寒来暑往,秋收冬,冬……”

想了好一会,没有想起来,起身去找木简。

明宵别过头。

算了吧,这就是个傻子……

少年一阵摸索,终于找到木简:“秋收冬藏。”

他念完这一句,摩挲着木简上的文字,又爬到一旁,打开带来明宵墓前的另一个包裹。

里头竟是几件女子衣物。素衣白裳,裙摆缀绣花鸟纹,俨然是明宵当年旧物。

明宵撑着下巴打量着,神游天外。

这人都是从哪儿翻出来这么多她的东西。

但她的旧物尚在,是不是说明息音阁没有被破坏得那般厉害?

她被困在坟冢这一亩三分地,还未走出这篇梅林,看看息音阁如今的模样。

明宵想得出神的功夫,少年笨手笨脚地抖开明宵的白裙,将裙衫罩在她已现人形的骸骨上。

可是女子衣物哪有那般好穿。

明宵以前又爱俏,哪怕是一件看似简单的素裙,里头也大有玄机。光是扭开搭扣就废去少年好些功夫,更别说将这身衣服套在她的骸骨上了。

瞧他那动作,简直像跟她的裙子打架似的。

明宵在旁边干瞪眼:“笨蛋,怎么连亵衣和外裳的顺序都搞不懂?”

少年没有男女有别的概念,明宵也全然忘记男女大防。

毕竟人与骸骨之间、人与亡魂之间,有什么防不防的?

几件薄薄的衣服,就耗费了少年好大力气。

他有力不敢用,有劲不敢扯,抱着明宵那具黑黢黢还带着点儿恶心的骸骨,左左右右折腾了半晌,终于松松垮垮地将裙子套在了她身上。

以明宵所见,成品真是不堪入目。

少年却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抿唇微笑,喜不自禁。

他敛好“明宵”身上勉强能够蔽体的衣裳,将骸骨放置在自己面前。

和往常一样,他咬破手指掐诀,为这副穿上衣服的骨头架子输送灵力。

但这次,少年输送灵力的时间格外长,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那副肖似人形的骨架上,黏连鼓动的息肉逐渐平息,在少年手下长出真正类人的样貌——脖颈修长,四肢匀称,就连五官都隐约可见清晰轮廓。

这已经足够让明宵讶异。

然而到了后半夜,那副爬满黢黑肉块的骨头架子上,竟慢慢又长出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

乌发如缎,皮肤白皙,脸颊更是红润好似活物,眉间一颗朱砂痣灵动至极,好似女娲亲手点就的灵物。

分明就是她的脸,丝毫也不差。

待这具身体彻底长出她的样貌,少年已经浑身脱力,弯曲的脊背更重了几分。

冬夜寒冽,他浑身渗出汗珠,睫毛上挂着水迹,又打成了霜。

然而他盯着地上呼吸全无的少女,连眨眼都舍不得。

看了好一会儿,少年才侧躺在“明宵”身旁,并不逾距,只轻轻扯着她的一截袖摆,闭上眼睛睡下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墓碑背后以外的位置睡觉。

明宵踏着半透明的赤足,拖曳着沾血的裙摆,盯着自己重返肉躯的骸骨,缓步在沉睡的少年身旁流连。

说真的,看骨头架子看久了,再看见自己的皮囊,真是好怀念。

此人竟能肉白骨,这能耐可不普通。

仙门不会在死者身上做文章,只有旁门左道崇尚此法。

若少年为修士,则为邪修;若非人类,便是邪祟。

不论哪一个,都与邪之一字脱不了干系。

明宵顿足,又为自己的疑惑担忧感到好笑。

邪又如何,正又如何,二者之间能有多宽的楚河汉界。

想当年,她这条凡人之命不正是陨落在所谓仙门正道之手。

以仙门正道所见,她那插在季折风肩头的毒钗,不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况且,自打这少年来她坟前,她满腔仇恨倒是被他的痴傻稀释不少,再没有堕入恶鬼道的迹象了。

等到他做出“傀儡”,也没有任何逾距,反倒很是珍惜。

她又有何立场判他是邪是正。

不过,这少年在她坟前徘徊数日,如今大功告成,想必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到时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管他是邪修还是邪祟,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明宵幽幽轻叹一声。

星河之下,她负手折腰,未梳发髻的青丝如瀑垂落,穿过少年捏住她袖摆的那只手,少年却并未察觉。

“小邪物,祝你好运。”她轻声说。

少年眉峰短促地皱了皱,又很快抚平,依然沉睡着。

明宵远眺夜色,圆月照着她虚影一般的身体,她向通往梅林外的小道走去。

十五日。

要知以往,不出十二个时辰,明宵的亡魂就会化为荧光点点消散,再次陷入沉眠。

但这次,她已经在息音阁的梅花林逗留了整整十五日。

少年做完了他的事,她也得看看自己身上究竟变化几何。

她是否还和以前一样,走不出这片梅林?

这些日子仍在断断续续地下雪。

雪片压枝,寒梅如血。月圆夜,寒风天,说不出的阴冷萧瑟。

明宵在冷风中踏上积雪覆盖的石阶。

若她没有记错,以往只能走到第三级台阶,再往上,就鬼打墙一般走不出去了。

一、二、三……四。

明宵脚步顿住,继续向上。

五、六、七……

直到数到第三十六级台阶,她终于止步。

这已经是石阶的尽头,再往前走几步,便可至观景台远眺山间景色,一览息音阁大观。

明宵的脚步迟滞几秒,踩着沙砾继续向前,穿过成片未修剪的枝叶。

夜景入目。

圆月与山色倒影在明宵漆黑的、微颤的瞳孔。

耳旁划过刺耳的尖叫:【季哥,我的季哥——】

明宵喉头梗塞,赤足踩在积雪与沙砾上,耳边嗡鸣,无所倚靠地后退两步,险些跌倒。

她已有数日未曾听到过这些声音,还以为他们已经消失不见,未曾想,不过是暂且消停而已。

熟悉的声音蜂拥而上。

【竟然把院试定在揽溪峡,离息音阁那么近!老家伙们别是故意的吧?】

【我记得这里不是季哥和初恋相遇的地方吗?啊啊啊又要刀我的掌院大人。】

【这次院试给季哥一个徒弟吧,求求了。我们季哥虽然是掌院,但是势单力薄,有啥事都只能一个人扛,真的很可怜好吗。】

【可是之前不是说,掌院不能收徒吗?】

……

明宵头疼欲裂,待到终于适应这些杂音,再次睁开眼。

自梅林眺望,山间葳蕤掩路、残雪覆楼。

山路两旁的灯火早已熄灭在七年前的冬日,高楼大厦业已倾塌。

舍馆、学堂、演武场……所有曾有人迹的地域几乎都成废墟。钟楼顶端,息音阁的镇阁玉钟也已不见踪迹。

穷目远眺半座山头,堪入眼的,竟也只余这一片梅花林而已。

息音阁,早就不是那个息音阁了。

山风呼啸,往昔的记忆倒灌识海,让明宵血液灼烧。

村民横冲直撞,扔来菜叶,怒吼:“连几只妖怪都除不掉,息音阁有何颜面位居仙门首位!”

父亲挑灯夜读,面覆愁雾:“我始终觉得,这些邪祟的动向太奇怪了些,好似能感知我们的行动一般。”

季折风拥她入怀:“对不住,对不住……”

最后,是母亲满身血迹,被扣押在天枢院之手,遥遥地对她说:“活下去。”

她没能活下去。

可是就算死了,也忘不掉。

别说七年,哪怕再过去十七年、七十年,她也忘不掉。

明宵痛苦不堪,耳畔却有人说:

【亲手杀死爱人,这种心伤很难痊愈的,心疼小季。都这么多章了,希望小季早点忘掉明宵,放下执念,开始新生活。】

新生活?

是啊,季折风踩着她的骸骨平步青云,早已成为天枢院的掌院。

而她呢?

故园不再,亲友陨落,她化为枯冢上的一抔雪、不得往生的一缕亡魂!

“季折风……”明宵久违地念出这三个字,却与旖旎无关。

“你还敢回来?!”

林间骤然卷起呼啸的罡风。

数瓣红梅随风被卷起,汇成漫天血红的花幕。

哗——

善济寺。

寒风自起,满室烛火忽明忽灭。

慧灯手中念珠微微顿住,他抬眸望佛,金身佛像亦垂眸。

天枢院。

院试夤夜进行,十八面巨幅银镜投射出院选那头的情形。院中长老连排而坐,看得专注。

长老坐席正中,季折风抬手抿茶,左手突然乏力,猛地抽搐一下。

杯盏碎落,茶水尽撒。

揽溪峡。

夜间忽起怪风。

佩戴面具的修士们警惕地停下脚步,看向同一人:“老大。”

被叫做老大的男孩握紧腰间法器,环视四周:“嘶……这地方怎么这么不对劲?”

息音阁。

枕雪而眠的少年似是感应到什么,忽地睁眼。

他狼狈匆忙地爬起,看向雪地上那具了无生息的少女尸体。

今夜刚刚锻造完成的身体,此时皮肤依然冰冷,脉搏依然平静。

可是,这具身体却已经睁开双眼。

那眼眶中的色彩,并非人类所有。

黑与白如同墨水入池,搅动着纠缠不休,似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博弈。

与此同时。

梅花盛放的山林间,身形半透的白衣女子跌坐在地。

明宵像被扯成两半,卷入深不见底的旋涡之中。

幽魂般的声音嘈杂地在她耳畔盘旋,荒诞故事的观众高呼着季折风的名姓。

每多喊一次,她的恨意就更多一分。

自灵魂深处灼烧刺痛,好像要踏过某个不该逾越的界限。

她挣扎着想要逃脱,心中却有一个身体嘶吼着:以此身作恶鬼,终生坠于无间地狱,则此仇可解!

有何不好?!

明宵想要拉扯不断下坠的自己,力气却逐渐松乏。

在如坠断崖的黑暗中,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很遥远。

“明宵……”

“明宵!”

明宵眼眶温热,像被人在血液中点燃火苗,所有热度汇聚于胸腔之中,早已糜烂的心脏所在。

庞杂的声音终结于耳膜尖锐的嗡鸣。

那道遥远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耳畔。

“明宵!!”

恶念与恨意此消彼长,明宵听见自己发出惨烈的嘶吼。

她推开一个尚有温度的怀抱,骤然跌落在雪地里。

等到回过神来,她恍惚有了第一个念头——好冷。

指尖的、手臂上的、小腿上的触感,使明宵无比陌生。

待寒冷占据所有知觉,她才骤然发现,消逝已久的五感,竟然重新回到她体内。

飓风停歇。梅林中,半数红梅已经残败,在雪地中铺上一层密集的花毯。

雪地上,坟冢旁,少女缓慢地支起身体。

莹白的衣襟委地,绣满花鸟纹的裙摆上,血红的花瓣点点。

少女眉间一点朱砂,玉面满是泪痕。

好若仙子断翅,委身碎雪。

然而待她抬首,眼眶中却没有半点眼白,流溢着黑色雾气。

——观音面,恶鬼眸。

明宵眼前,少年凝视着她,面对她非人的瞳孔,竟没有惧意,反而像在确认她是否安好。

等看到明宵的确活着,少年扯着嘴角对她微笑。

但他笑得太过生疏。没人告诉他,这样笑起来比哭还要难看。

明宵刚才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松垮的外裳还遗留在他手中。

少年像是试探,像是讨好,带着难看的微笑,将外裳递到明宵眼前。

明宵却不接衣服,盯着他的手。

啊,就是这只手。

他用这只手,肉白骨、召亡魂……活死人。

随明宵冷静,她眼眶中的黑雾逐渐淡去,留下黑白分明的一对眸子。

漆黑的眼珠动了动,盯着少年懵懂的脸。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