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没曾想是裴季泽亲自迎亲。
纳采那日,阿娘特地派太医来同她解释,说是裴季泽曾在牢里腿部受刑,需要将养个半年才好,成婚当日恐怕不能亲迎。
兴许是裴家诸人担忧若不是他亲迎,会落了她的面子,是以才逼着他来。
宫苑外十分地热闹,一群男傧相在那儿起哄,催促她这个新妇快快出门去。
屋内一众人哄笑,却并不着急出去,催促新郎作一首催妆诗来。
谢柔嘉脑子里嗡嗡作响,手心里全是汗。
直到有人拿帕子给她擦手,她才回过神来,见一张笑盈盈的漆黑眼睛正望着她,粉白的脸颊旋出两个酒窝来。
正是她的嫂嫂,太子妃许筠宁。
她柔声问:“很紧张?”
谢柔嘉想要说不是,可铜镜中的新娘子飞霞满面,将脸上不知刷了几层粉的白色给压了下去。
这时,外头的喧闹声静下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在窗外响起。
“传闻烛下挑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1】
谢柔嘉的一颗心随着屋外低沉的嗓音静下来。
直到他念完第四首,赵姑姑将一把绣金团扇递给她,道:“公主可以出去了。”
谢柔嘉以扇遮面,在嫂嫂的搀扶下出门,由众人簇拥着去往太极殿。
她接受完朝拜,又听完父母训戒,只听小黄门唱和,“吉时已到,请公主起驾。”
谢柔嘉心中陡然生出万般的不舍来,漆黑的眼眸沁出水光来。
“莫要哭,”皇后拿帕子压了压她的眼角,“待会儿哭花了妆,叫人笑话。”
谢柔嘉又强行将眼泪逼回去,点点头。
她又听到母亲道:“如今我把我的女儿好好地交到驸马手里,驸马要记住那日同我说的话。”
谢柔嘉透过团扇偷偷觑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对上一截洁白似玉的冷硬下颌。
只听他郑重地承诺,“裴季泽定不负所托,一生一世待公主好。”
她心想,他如今为了权势,连做戏都做得这样逼真。
小黄门再次催促出发,谢柔嘉这才朝厌翟车行去。
已经不能再往前送的皇后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泪如雨下。
赵姑姑劝慰,“驸马必定会善待咱们公主。”
皇后哽咽,“但愿如此。”
安乐公主出绛,几乎全长安的百姓都出来观礼。
不愧是天子最宠爱的嫡公主,不仅动用皇后车驾,还是皇太子亲自送嫁,是无上的殊荣。
就连道路两旁绿意盎然的槐树,都被沿途插满的火炬烤得焦黄。
只是迎亲仪仗队行至朱雀大街时,一支约有百人的队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距离迎亲队伍的一射之地停下,横贯在整条朱雀大街。
天下无人不知安乐公主今日出绛,竟然有人胆敢当街拦驾。
百姓们身长脖颈去瞧,只见那百余人皆是军人打扮,为首的则是一个约弱冠之龄,生得极漂亮的郎君。
他全身着红,乍一看,穿得跟新郎似的。
这时人群里不知有谁喊了一声,“那不是卫九郎?”
卫九郎名卫昭,乃是宠冠后宫的江贵妃与前夫卫所生的儿子。
天子爱屋及乌,在其十岁时不顾朝臣与皇后的反对,破例册封其为靖王。
只是他非常讨厌旁人这样称呼自己,所以长安的百姓们见到他皆称“卫九郎”。
卫昭为人,较之骄纵跋扈的安乐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背地里大家都称他为混世魔王。
好在三年前他去朔方当兵,长安也算是少一祸害。
只是令大家没想到的是,就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到了战场却战无不胜,在前车骑将军裴温入狱后,更是接替他成为朔方的节度使。
朔方的风沙没有磨掉他的劣根性,反而更添几分桀骜不逊。
人人都知皇后与贵妃水火不容,可偏偏靖王卫昭与安乐公主关系却极亲密。
如今安乐公主大婚,他竟然领兵入长安。
这也就罢了,还穿得跟新郎似的。
这是,抢亲来了?
端坐在马背上的裴季泽冷眼望着一脸桀骜的男子,攥紧缰绳的手背上爆出青筋来。
在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维护现场秩序的金吾卫将眸光投向面色不大好看的太子殿下,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围观的百姓们连汗都顾不得擦,眼珠子在眉目似雪的俊美新郎官与一脸阴鸷却眉眼极漂亮的大将军身上转,眼里的火焰都快赶上道路两旁燃烧的熊熊火炬。
就在大家以为要打起来时,厌翟车内传来新娘子略带着激动的声音,“阿昭,我以为你不回来。”
桀骜不驯的年轻将军瞬间敛去一脸戾气,眸光温柔地望向厌翟车里盛装打扮的新娘,喉结不住滚动。
半晌,他哑着嗓音道:“我说过,你成婚,我必定要来贺你新婚之喜。不只是我,还有他们。”
言罢,他扬起手臂。
他身后百余名军人整齐划一地下马,对着厌翟车振臂高呼,“朔方经略军轻骑兵团洪甲恭贺百夫长新婚之喜!”
“朔方经略军轻骑兵团赵一二恭贺百夫长新婚之喜!”
“朔方经略军轻骑兵团孙亭恭贺百夫长新婚之喜!”
“……”
一百零五名士兵的声音响彻长安城的上空。
不知过了多久,厌翟车内的新娘哑着嗓音,“兄弟们远道而来,我却未曾亲迎,实在失礼。请随我归家吃杯喜酒吧。”
一声“兄弟们”暖了心,在场的所有士兵都笑了。
众人卫昭的指挥下,迅速翻身上马,在前面为迎亲的队伍开路。
裴季泽冷冷地凝视着与厌翟车并行的年轻将军。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突然回头,眼神里带着多年来不曾变过的厌恶与挑衅,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意。
这时一作傧相打扮,与裴季泽生得有两三分相似的少年纵马上前。
正是裴季泽的同胞弟弟裴少旻。
他好奇,“公主嫂嫂竟还上过战场吗?不过,我从前瞧着公主嫂嫂欺负人时就挺威风!”
他一脸不忿,“那个卫九穿成那样,不是摆明故意要让哥哥难堪!他——”
“走吧,”裴季泽冷冷打断他的话,“别误了吉时。”言罢纵马跟上前行的队伍。
裴少旻眼神里流露出惊讶。
一向好脾气的三哥哥怎么瞧着像是怒了。
是因为对方抢了他新郎的位置?
可卫昭就算是再喜欢公主嫂嫂,也不能改变他们是兄妹的事实。
他见队伍越走越远,赶紧策马跟上去。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渐渐远去,看热闹的百姓意犹未尽地议论着方才的盛况,言语中对安乐公主也多了几分敬意。
不远处,一头戴幂离,身着青绿色衣裳的女子眸光胶着在新郎身上。
只可惜,直到迎亲队伍消失在街角,对方一次也没回头。
而街角的另一边,一眼眶通红的白袍少年,手里拿着一把檀香扇,痴痴地望着厌翟车,无声地呢喃一句。
“小谢……”
虽中途出了一个小插曲,可迎亲的队伍还是赶在吉时前到达裴府。
远远地,翘首以盼的宾客们瞧见一支长不见尾的火红仪仗队朝裴府驶来。
近了,厌翟车在张灯结彩的府门口停下。
新郎下马,行至车前,恭请公主下驾。
俄顷,一手持绣金团扇,身着深青色翟衣,头戴花树宝钿礼冠的新娘由人搀扶着自厌翟车款款行来。
行走时,花树正中一支口衔明珠的凤凰岿然不动,端得上仪态万千,贵不可言。
诸人愣神片刻,听到礼官人和唱后,连忙迎着一对新人入青庐帐。
待二人拜堂行过礼,又用过同牢饭,共饮合卺酒后,女官又剪去新人发髻,进行合髻后,才算礼成。
背后已沁出汗的谢柔嘉终于松了一口气,由着侍女脱去花叉花树,卸去脸上厚厚的妆容。
新郎这时在众人的起哄下作却扇诗。
一连作了五首,谢柔嘉缓缓地移开团扇。
一不小心,撞进一对漆黑幽深的眼眸里。
眉目似雪的郎君凝视着她片刻,再次向她见了一礼,“裴季泽,见过娘子。”
明明知晓他是在做戏,谢柔嘉听着那句“娘子”,却不由自主地红了面颊。
在场诸人皆听说过安乐公主骄纵跋扈的名声,却不曾想她生得这样美貌,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尤其是这副不胜娇羞的模样,哪里有半点骄纵跋扈的影子。
一时之间,青庐帐内鸦雀无声,有几个年少的男傧相甚至红了脸。
一旁最善察言观色的裴少旻见公主嫂嫂被人瞧得眼底浮现出一抹愠色,正欲打圆场,突然听到自家哥哥冷冷道:“都去前头吃酒吧。”
他愣住。
这是刚成婚,就护上了?
所以,哥哥喜欢的究竟是谁?
人群终于散去,待门关上后,累了一整日的谢柔嘉吃了些东西后,便先去沐浴。
沐浴过后,她拿了本书坐在榻上。
文鸢见她半晌没有翻页,也不知想些什么,雪白的面颊绯红一片,正欲说话,突然听到她吩咐,“去拿些酒来。”
一旁的黛黛忙拿了酒来。
她向来酒量浅,文鸢提醒她,“公主小酌两杯即可。”
她并没说话,倒也没有急着吃,只慢慢地转动着酒杯,时不时抿一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渐渐地,月亮升至树梢。
文鸢悄悄地吩咐黛黛,“你去外头迎一迎驸马。”
黛黛连应了声“是”,赶紧跑出去。她才行至月门处,远远地就瞧见驸马正朝这边来,心里一喜,忙迎上前去,谁知驸马的侍从突然追过来,在驸马耳边耳语几句后。
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的驸马沉默良久,吩咐她回去告诉公主,自己可能晚一会儿回去。
黛黛见他真就掉头走了,一听就傻眼,赶紧回去将此事告知文鸢。
文鸢望着高悬在苍穹的皎洁月光,心里不免有些烦躁。
新婚之夜就这样,以后可还得了?
她想了想回屋去,正不知如何同公主开口,突然听到公主问:“他今夜不过来了?”
文鸢忙摇头,“没有的事儿,前头人多。”
公主没作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文鸢见她分明是醉了,忙哄着她先上床休息。
待安置好公主,她冷冷吩咐,“若是明儿公主问起,就说驸马早早就回来。若是谁敢泄露半个字,即刻发卖!”
公主酒后不记事,只要驸马不主动说,她绝不会知晓。
侍女们忙应下。
文鸢安排妥当后,叫所有人回去休息,自己则守在屋里。
只要驸马能在公主酒醒前醒来,这事儿就能糊弄过去。
眼看着案上的蜡烛一寸寸矮下去,心焦不已的文鸢正欲派人再去寻一寻,帐内突然传来公主唤人“拿酒”的声音。
文鸢连忙去外间斟茶。
刚刚斟满,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袭绯红礼服,眉目清冷似雪的男子出现在房门外。
谢天谢地,驸马终于回来。
不由地松一口气的文鸢忙上前行礼。
他听着内室的动静,道:“下去吧,我来服侍殿下。”
文鸢应了声“是”。
临出门前她瞥了一眼案上的龙凤蜡烛。
都燃了一半……
裴季泽入帐时,衾被里只露出一张粉白脸颊的少女不知何时醒来。
她拿着一对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眼神有些迷惘,“小泽几时来的?”
“刚来。”他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杯子递到她嘴边。
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抱怨,“这酒不行,里头掺的全是水。葵姐的女儿红极好,等回长安,我带你去吃。”
他应了声“好”,“可还要?”
她“嗯”了一声。
一连吃了好几杯,才抬起眼睛望着他,“你来瞧我,怎不提前通知我?”
他沉默片刻,道:“就是路过,顺便来瞧瞧。”
“小泽来瞧我,我很高兴,”她巴巴望着他,“我方才打了一场丈,满身都是血,你一向爱洁,快离我远些,别沾到你身上。”说着要坐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泥鳅似地向后仰去,却被一条强而有力的胳膊圈住腰。
挣动间,少女身上的胭脂色寝衣滑落,露出半个雪白香肩。
她浑然未觉,顺势趴在他怀里,在他脖颈嗅了嗅,不解,“小泽身上好苦。”
他偏过脸去,喉结微微滚动,“可打赢了?”
“打赢了!”她弯着眼睫笑,“我把从前欺负人的劲儿,全部使到他们身上去,待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瞧瞧我的战利品!”
他道了一声“好”,要扶她躺下。
可她好久不曾见他,不舍得睡,赖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只听见他句句都说“好”。
她听累那个“好”字,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怔怔望着他,“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要问问小泽。小泽,这两年在长安过得好吗?”
面容有些模糊的男人久久没有作声。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听到他淡淡地说了句“不好。”
“为何?”她努力地睁开眼睛望着他。
他不答,轻抚着她的面颊,“殿下醉了。”
“我没醉!”
她抬起手,涂了丹蔻的指尖抚摸着他那对笑起来风流多情的眼,难得娇气,“小泽靠近些,我告诉小泽一个秘密。”
他一时没动。
她不满,“快些!”
他微微俯下身,将自己的耳朵送到她唇边。
眼睫微微湿润的少女圈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知晓小泽过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小泽不晓得,这些年我心里,恨极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张嘴咬了上去。
她在朔方等了他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早就想这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新婚当晚,被老婆标记。
柔柔公主:呵!
盼他们成婚盼很久了,忍不住提前更新,含泪求评!
终于结婚了,吼吼吼!
文鸢:打工人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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