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窗外鸟雀啁啾,阳光照得室内一片明亮。
茯苓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她先是一惊,下意识地往身上摸去,发觉衣物完好,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不禁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失身。
少女乌发蓬乱,睡眼惺忪,没急着起来,反倒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主要是,自打离家后就没睡过这么好的床,软得不像话,面前更是垂下一层薄薄的绡纱,雾气似的,把阳光全都过滤掉了,此情此景,立刻让茯苓的大脑自动做出了判断——
非常适合睡个回笼觉。
而且,枕头上有股淡淡的很好闻的清香,却不知为何有点熟悉……
朦胧中,她听到一道清冷的男声。
“还不滚下来,等我来请你么?”
仿若一盆冷水兜头淋下,茯苓猛地一个激灵,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下床,跪在了地上。
她惊魂不定,悄悄抬眼,只见不远处一人坐在案旁,通身罩着象牙白的素缎长袍,乌发披肩,微光莹莹,像极了一幅山水画。
“少师……早啊。”
话一出口茯苓就后悔了,又不是她老家隔壁对门的阿牛哥,早什么早?!
那人似乎也被这开场白给无语到了,迟迟没有说话。
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极为难熬,尤其是她现在大脑一片空白,记忆像断了片,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茯苓忍不住抬起头,小心翼翼问道:
“敢问少师,奴婢为什么会在您的床上醒来啊……”
她记得昨天意识清醒前都在东宫的。
崔湛看她一眼,似乎觉得荒唐:
“怎么,很失望?”
他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鎏金莲花扇坠在阳光下折射着金光,闪烁得晃人眼睛,青年慢条斯理道:“还是说,你更想在太子那里醒来?”
想到太子拔剑捅人的画面,茯苓浑身一抖,眉眼耷拉着,有点庆幸道:
“那、那还是在少师的床上醒来吧。”
“……”
“噗嗤”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闷笑:
“少师大人,这是在哪里寻到的活宝?倒是让小臣大开眼界。”
茯苓这才发现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是个容貌清隽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宽袍大袖,正揣着手立在一旁,一脸笑眯眯的,看上去很是和善:
“在下乃是宫中太医,是昨晚少师特意召来给娘子,嗯,诊治的。”
茯苓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好奇道:
“诊治?……我得了什么病吗?”
太医一噎,看向崔湛。
青年把折扇合起,随意往桌面上一敲,他身体往后靠,漆黑的眼睛盯着茯苓,眉头微微攒起,有点匪夷所思地说道:
“你昨晚中的可是春/毒。不找太医,难道要我来给你解毒吗?”
太医接话很快:“是啊,娘子,咱们少师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崔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把嘴闭上,不说话了。
茯苓亦是羞愧地把头低了下去,敢情还是她冤枉少师大人了,看上去那么凉薄的人,竟然会叫太医来医治自己,她还以为中了媚.药只有做那种事才能解呢。
正愧疚着,胸口突然一阵刺痛传来。
茯苓脸色一白,捂住了心口,有点恐慌地看向太医:
“那个,我好像有后遗症,我这里好疼啊,”
“怎么会?”
对方拧眉,他那手针灸之法乃是祖传,全大邺无人能及,不可能留下后遗症的!
茯苓说:“我胸口好疼啊,就像碎了一整晚的大石一样。郎中,我不会真的有什么病吧?”
“……”
太医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想起昨夜,他被召来诊治时,这小姑娘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崔湛的手却还紧紧搂着人家不放。
那手腕探入之处……
啧啧,不可描述啊!
于是看向崔湛的眼神里,不禁带上了谴责,茯苓也顺着看去,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看少师?
这跟少师有关系吗?
难道是少师趁她醉酒,逼着她胸口碎大石了?
这念头来的荒唐,然而茯苓实在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一片静默,须臾,崔湛将折扇合拢,冷笑了一声。
太医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收起看好戏的表情,严肃道:
“娘子莫怕,昨夜都给娘子诊断过了,娘子身体康健,活到百岁都不成问题,不需要担心的。对了,小臣一会儿还要去向太子殿下请脉,便不叨扰少师和娘子了。桌上那碗药,娘子趁热用了便好。”
走出半步,又特意回身叮嘱道:
“记住,半个月内,不可有激.烈的房事,否则于子嗣不利。”
说罢拿上医箱,大踏步离开了,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一刻也不敢多留。
房事……
这两个字不停地在茯苓脑子里转啊转,轰得她整个人都懵懵的。
所以说,昨晚还是发生了什么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当真不记得了?”
突然,清冷的男声传来,那人不知何时靠近,一张俊脸近在咫尺。
他呼出来的气息拂到她的面上,跟在枕头上闻到的香气一模一样,对方的眼睛,像是两丸泠泠的乌水晶,又清又寒,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茯苓忍不住回避了他的视线。
他却道:“抬头,看着我。”
不是命令的口吻,茯苓却感到沉沉的压迫感,仿佛一座大山般朝她压了下来。茯苓的手指都在发抖,心跳的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一点一点把视线往上移,又不敢真的跟他对上。
视线掠过那薄薄的唇,人中,最后把目光聚焦在他鼻梁,那颗小红痣上。
小姑娘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斗鸡眼。崔湛用力拧了下眉,沉默住了。
面对如此滑稽的场面,他脸上却并无半分笑意,依旧冷得似乎一座冰雕。
他直起了腰,袖袍被风吹动,举手投足都极为优雅贵气:
“起来,去把药喝了。”
茯苓不敢不从。
她起身走到桌边,一边捧着药碗喝药,一边借着碗的遮挡,偷偷看崔湛。
也许是因为独处,也许是因为穿了便服,他身上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官威,都减淡了些。
青年坐在阳光里,折扇一开一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转过脸,与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撞上。
偷看被当场抓包,茯苓很尴尬,脚趾不禁微微蜷缩。
然而崔湛看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朵奇葩。
毕竟在这位贵公子的人生中,从来没遇到过像茯苓这种,喝药还咂嘴的人。
她不苦吗?
茯苓不知为什么对方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古怪,是嫌她喝得太慢了吗?
她一紧张,不敢再小口小口呡了,双手抱着碗抬高,吨吨吨就往肚子里灌。
最后一抹嘴,放下药碗,口腔里全是那股比黄莲还苦的味道,胃里难受得翻江倒海,恨不得一吐为快。
以前她生病喝药的时候,阿爹都会给她买蜜饯的,就连阿姐都会放低姿态,哄上她一两句,如今时移世易,那些温暖都没有了,只有个冷冰冰的人杵在旁边……如此一对比下来,她更想阿爹和姐姐了。
鼻子酸酸的,怕惹对方生气,茯苓又把眼泪忍了回去。
却没意识到,喝药全程,崔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无意间瞟到他手上拿的东西,茯苓没话找话说:
“少师的这把扇子真好看。这上面画的,是桃花吗?”
红红的好漂亮。
崔湛一顿,白皙如玉的指尖,缓慢抚过那上面连成一片的红云。
“不是,”他突然笑了,眼眸流转,有股说不出的风流恣肆:
“是我兄长的命。”
茯苓:……
她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惊悚,不禁抬起眼,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少师大人,其实如果不会开玩笑,可以不开的。”
崔湛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
茯苓感觉身上鸡皮疙瘩都一点一点地往外冒了出来,明明外边阳光明媚,却有冷意往骨髓里钻去,好像周围下起了大雪。
还是崔湛率先打破了平静。
他手腕一扬,把一个荷包扔了过来。
茯苓连忙双手接到怀中,摸到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看了崔湛一眼,见对方脸上并无怒色,似乎并不计较她刚才说的话,于是小心翼翼把荷包打开。
里面都是白色的球状物,指甲盖大小,拈起一个,有股鱼肉的清香。
这是……给她的早膳吗?
虽然小了点,但闻起来还挺香的,茯苓忍不住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好吃得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岂料,那人突然开口:“说是给你吃的了吗?”
“啊?”
“拿去喂猫。”
崔湛视线望向门外,果然,那里趴着一捧雪团子,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茯苓。
准确地说,是盯着她手里的荷包。
“……”
茯苓顿时窘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关键是她一骨碌,还把“猫食”咽下去了。
她努力不去看崔湛的表情,掩饰般地蹲下来,摸了摸那小雪团子。
昨天看到少师抱着它,就觉得好可爱,摸起来也软乎乎、暖融融的。还十分亲人,小脑袋不断往她手上蹭。
茯苓爱不释手:“公子,它叫什么名字?”
“猫。”
啊?给猫取名叫猫?
茯苓搞不懂他这人,她背对着他,一边喂猫,一边试探性地小声问:
“公子,你这孤鸿居……缺不缺人手啊。”
“不缺。”他惜字如金。
竟然被拒绝得这么彻底,茯苓咬了咬嘴巴,干巴巴地说,“那个,奴婢其实不贵的,例银少点也没关系……只要十两、不,五两。不不,三两总行了吧……”
总不能要她倒贴吧。
他并不回话,似乎根本没听她说了什么。
手底下的白猫一动,也不知是被什么吸引住,突然离弦之箭蹿了出去。
茯苓一怔,连忙站起来去追,昨天看他一直抱在手上,想必是他万分珍爱的宠物,弄丢了怕是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卫绶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崔湛的身边:“主君,可要属下去把人追回来?”
崔湛道:“不必。”他眼睛抬起,看向门口,轻声道:“算算时辰,人也该来了。”
话音一落,一幅天蓝色的裙角突然出现,一人款款走进,是个容貌秀美的少女。
“奴婢兰姜,拜见少师。”
就在她踏进屋内的时候,卫绶已然飞快地匿去身形,于是兰姜只看到崔湛一人,雪塑冰雕般端坐面前。
“太子让你来的。”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少师大人果真料事如神,”兰姜抬起一双眼,眼波如水,带着丝勾人的媚意,“太子殿下遣奴婢问问少师,昨夜可还尽兴?”
崔湛微微一笑道:
“殿下盛情,在下岂敢一再推辞?回去告诉殿下,臣答应殿下的事,不会食言。”
兰姜却屏住呼吸,默然不动。她的手在袖口下死死地攥紧,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少师,您当真不记得兰姜了吗?”
茯苓抱着猫走近时,正好听见这一道女声,饱含凄楚。
她立刻顿住了脚步。
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背对她跪着,双肩正在轻轻颤动,看着她的背影,茯苓一下子把人认了出来,是与她一同入宫的兰姜。昨天就是这个兰姜,把自己推出去敬酒,害她差点丢了性命。
她来做什么?
兰姜见青年面上没有什么情绪,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不禁悲从中来。
“您忘了吗?十二年前,谢氏皇族一道圣旨,兰家阖族尽灭!若非少师出手相救,兰姜……早已惨死在了那一夜……”
“从那时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报答您,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说到这,兰姜突然把手抬起,扯开了衣领。
茯苓看着这一幕,惊得呆住!
只见兰姜把衣领拉得极开,少女皮肤白皙,只是那脖颈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吻痕!
崔湛明显也没料到她这个举动,下意识将脸侧往一边,移开视线。
兰姜却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哀声道:
“为了报答您的恩情,哪怕去侍奉禽兽不如的太子,兰姜也心甘情愿!”
“这个世上,只有兰姜,才懂您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崔湛才被勾起了兴趣似的,挑了挑眉:
“你说说,是什么。”
茯苓的心也被勾了起来,竖起耳朵往下听。
“……”
兰姜声音却突然压低了,茯苓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崔湛眸光一寒: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之言,足以令你株连九族。”
兰姜却梗着脖子,道:
“兰姜全族,只剩下我一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少师大人,自从十二年前初见您,兰姜就在心底发誓,一定会成为对少师而言,最有用的人!这几天您也看到了,兰姜的心计与才智,正是少师大人您所需要的啊!”
崔湛却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大抵很少这样笑,眉眼舒展,似乎漾开了一池春水,明媚不可方物,“兰姜啊兰姜。这个世上,我最厌恶两种人。”
他缓缓道:“一种是无用之人,另一种,便是自作聪明的人。”
兰姜愣愣地看着他。
她就是为了让少师看到自己的能力,才设局令知秋被太子所杀、从那四个玉姬奴中脱颖而出啊!
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向少师证明,自己跟他才是一类人啊!
难道,他不想要吗,那世间男子都趋之若鹜的皇位,就连不知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来的太子,都放不下对那个位置的执念……
兰姜脸色青白,“不、兰姜不信!”
“冷静些。”
崔湛以折扇的扇尖,将兰姜滑落的衣领缓慢挑了上来,掩住那青紫斑驳的肌肤,他举止温和,柔情得让人想要落泪。
眼眸深处寒潭一般,没有什么感情: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看到你更大的能力吧。”
兰姜眸光震颤,几乎要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更大的……能力?
她恍惚起身。
茯苓也没想到兰姜会突然扭头,猝不及防与她四目相对,不禁微微有些愣住。
“你……”兰姜瞳孔骤然紧缩,“你全都听到了?”
茯苓抱着猫,在兰姜的逼迫之下,步步后退,视线下意识地去看那人。
崔湛似乎一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他身形颀长,懒洋洋地倚在门边,眯着眼,满脸都写着见死不救。
牙白衣衫被风吹起,衣袂翩然,如在月上云间。
兰姜一言不发,扑杀过来的速度极快,明显是练家子,打定主意要她命丧黄泉。
茯苓一瞬间大脑空白,身体却比脑子动得更快,拿出十余年来从阿爹戒尺下面逃走的本事,竟然真让她找到机会,从兰姜的臂弯下钻了过去。
“公子!”
崔湛也没想到茯苓会来这一出,讶异地挑了挑眉。
只见,少女跌在他脚边,一双猫儿眼可怜地望着他,眼眸湿润得能滴出水来,臂弯里却紧紧搂着那只白猫,将它护在身下:
“公子,您就算不救我,也要救救您的爱猫啊。”
她特意强调了爱字。
而那只猫儿也极其配合地“喵”了一声。
兰姜站在台阶下,攥紧双手,眼底血丝还没褪去:
“少师。她全都听见了……不可不除啊。”
万一那些话传了出去,岂不是大祸临头?!
却见崔湛漫不经心地垂眼,看着趴在地上的茯苓:
“你吓到我的猫了。”
兰姜不可置信,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须臾,脸上的狰狞一点点地消失,恢复了原样。
片刻后,她垂眸,福了福身子:
“既然少师心中已有成算,奴婢告退。”她心中冷笑,少师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必定是因为这个薛茯苓,对他还有用处。等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是少师彻底抛弃她的时候。
她等着看这个蠢货的下场。
兰姜走后,茯苓抚了下心口,还心有余悸,刚才兰姜眼里的杀意她看得清清楚楚。
对方根本装都懒得装了,要不是崔湛那句话,就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早就死在兰姜手里了!
忽听那人淡淡道:
“还打算赖在我这多久?”
“……”
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他根本没打算把她留下。茯苓喉咙一紧,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公子,您别把奴婢送回去。”
“奴婢读书少,也没有学过什么武艺……东宫实在太危险了。”
崔湛沉默着。
茯苓知道这个人很难搞,心也硬得像是块石头,索性耍赖道:
“外面的人都知道,奴婢在您这里待了一晚上,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公子高山仰止的人物,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是?”
她不等他反应,便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嘴里呜呜咽咽的,张口就来:
“只要公子肯留下奴婢,要奴婢做什么都行。奴婢给您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哪怕是要奴婢给您刷夜壶,也,也行的!”
她都这么豁出去了,他应该会同意留下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