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国使臣姗姗来迟,离约定的时间,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其中的轻慢可想而知。
云意坐在山茶花烂漫的屏风之后,看着留两撇山羊胡子的使臣大喇喇地在伯父面前坐下,目光专注。
大哥同她说过,这位使臣名叫风信,因着精通北方多种语言,因此被封为使臣之首,为人精明贪财,好杯中之物。
风信饮了一口茶,朝云阔拱手:“某昨夜喝多了几杯,请云将军见谅。”
云阔抚了抚短须,鼻子里轻哼一声:“风使臣酒量不佳,日后少饮为佳。”
“因为我们郡王即将成婚,某心中高兴,因此多饮了几杯,让云将军见笑了。既然云姑娘已经来了,可否让某拜见。”说完,朝屏风望来。
屏风上绣着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将后头的佳人掩映得影影绰绰。隐约可见身姿窈窕,发饰琳琅。两旁各站着两位宫女,皆穿着白裙绿衣,碧色绣金线的半臂,乍一看长得一模一样,仿佛四个瓷娃娃。
云意朝云阔点点头,云阔道:“去罢。”
风信笑着走过来,在屏风前的蒲团作揖:“某拜见云姑娘,愿云姑娘芳华永驻。”
“起来罢,风使臣请坐。”声音如冰珠落玉盘,十分好听。风信心头发痒,越发好奇云氏之女的容貌,眼珠子一转,在要起身之时,脚步一绊,倒向屏风。
云氏之女的朝云发髻展露出来,接下来是饱满光洁的额头。风信直着眼睛,脖子都长了一寸。
“使臣小心!”云意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上前将屏风扶住摆正。风信遗憾地看着光洁的额头,如云发髻再次被屏风挡住。
“看来风使臣宿醉未醒,还是好好休息罢,省得明日走在最前头,引错路。”
讽刺之言听得风信山羊胡子微翘,正要开口,又听得一声轻笑,柔柔绵绵的。方才的讽刺,被这一声轻笑,衬得俏皮起来。
姑娘家的调侃罢了,风信心中的一点火苗迅速熄灭:“某失礼了。”
“我这里有御供的鼻烟,送给使臣一个,以后宿醉了就闻一闻,提神醒脑。”屏风中转出一位宫女,面无表情地将鼻烟递给风信。
珐琅瓶身,金粉描画,一看就很值钱。鼻烟在温国还是稀罕物,风信笑着接过来,塞进袖带里:“多谢姑娘体恤,姑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云意笑了笑。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风信果然耐心,遇上细微之处,还讲解一番:“——因着雪山神女节要到了,我们郡王自十五岁起,就是祭祀神官,后来因着战事,祭祀神官暂时换了旁人,今年呐,又回到郡王身上。因此,我们中途要在格木雪山的脚下停驻几日,待祭祀结束之后,再往北。其后便不再停留,一路去往国都北盛。”
云意语气轻快,仿佛心生向往:“我听说过雪山女神节,是温国顶顶重要的日子。那一日不仅有庄重的祭祀,流水的宴席,还有彻夜不休的歌舞。”
“没错。”风信笑眯眯地回答:“那一日宰掉的牛羊,足足有上千头。姑娘小伙子们纵情歌舞,一直到天明。不过么,其中最耀眼的,还是咱们瀚海郡王。”
“是么?”
“咱们瀚海郡王天生俊美,武艺又高。每一次跳完祭祀舞,都会得到所有人的欢呼。”风信的眼睛转了转,继续说下去:“不仅是欢呼,还有姑娘们炙热的追捧。光是眼神,就能把人看融化了。”
云意垂下头,心中暗暗思量。在屏风外的人看着,却颇有娇羞之意。
“父亲,已到了晚膳时间。”云镝进来,快速地瞟一眼云意与风信的方向。
风信腹中有些饿了,站起来道:“与云姑娘相谈甚欢,不觉时间流逝。云姑娘早些歇息,明日辰时,云姑娘就要随某离开明州了。”
云意亦站起来:“那就劳烦风使臣了。”
云镝带着风信离开,云阔听了半晌谈话,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云意真不是一时意气,她为着和亲,已经筹谋许久。
“娢儿,你打算在雪山女神节上有所动作?”
云意一身樱红绣彩蝶的褙子,同色撒花裙,从烂漫的山茶花屏风转出:“伯父,我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很好,才能等到回家的那日。雪山女神节,是我的第一个机会。”
云阔深深地看着云意,心中动容:“你要伯父做些什么?”
云意嫣然一笑:“教我一些御寒的法子罢,伯父。”
风信酒足饭饱,熏熏然回到住所,一关门,忽地有人跳出来,搭住他的肩膀:“风使臣,你可算回来了,可真是逍遥快活啊。”
这一下子让风信酒醒了一半,偏头瞧见熟悉的脸,心这才落回原处:“我的祖宗,世子殿下,您身份尊贵,怎么就来明州了?”
被称呼为世子的年轻男子轻哼一声,径直在太师椅上歪去:“在珞州待得无聊,就过来逛逛。哎,你今日见到了那云氏之女,姿色如何?”
风信挤挤眼睛:“您来就为了问这个?”
温国皇族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位世子爷风流成性,自打赢下珞州,珞州的贵族战战兢兢地献出姬妾或是女儿,来讨好温国将领。送去郡王和世子爷身边的,皆是百里挑一的美色。唯一的区别是,郡王没有收用,而世子爷收用了。粗略算一算,送去世子爷身边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世子爷这么快就腻味了?
“你少岔话,那云氏之女,究竟姿色如何?”
“世子,虞国不是早早送了画像来了么?您没见过?”
一说起这个,年轻男子就生气:“画像密封着交到表哥手里,表哥瞟了一眼就收起来,我要瞧瞧,表哥压根不给!”
得,说半天,整个温国,只有瀚海郡王本人见过云氏女的真实容貌。
风信无奈地笑:“不是某卖关子,某与那云氏女见面,隔着屏风,某也不知她全貌。”
年轻男子顿时失望:“你就一点儿都没见着?”
“那也不是。”风信赔笑:“看身形风姿,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
身形风姿,年轻男子默念着这几个字,好奇心不减反增,像是被毛毛虫慢慢咬着:“今夜她住的地方,守卫如何?”
风信猜到他的意图,急忙叫苦:“我的世子大人,您消停些罢,若是被人发现,我们温国的脸往哪儿搁,郡王的脸往哪儿搁?就算要看,也得等郡王先看过了不是?”
年轻男子与风信一对眼,琢磨出味道来。若是表哥对这位云氏之女不甚满意,那么他不就有机会了?主将用过的人,后来又赏给下属,十分平常。
他们温国,受云阔压制许久,还不得在云氏之女身上找补回来,好好压制一番?
年轻男子面上,慢慢浮现出别样意味的笑容来。风信一看便知劝住了,赶紧加把劲儿:“世子爷,快回罢,没准现在郡王正在找您呢。他临时点兵,也不是没有。”
年轻男子一激灵,忙嘱咐风信:“别说我来过。”
风信连连点点头:“某嘴上牢着呢,世子爷放心。”
年轻男子松口气,趁着夜色遁走,在外面与下属汇合之后,匆匆回珞州。
珞州边城荆兰此时静悄悄的,街上一个人影也无。年轻男子翻墙入府,正要歇一口气,却发现夜色之中,有人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如崖山雪松。
年轻男子心中大呼不妙。
“澹台怀瑾,你去了何处?”
澹台怀瑾,正是皇叔澹台峪的嫡长子,也是明瑶公主的侄子,澹台桢的表弟。平日里趾高气昂,行事肆意,唯独对澹台桢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澹台峪乐得有人管束儿子,便把他丢在澹台桢身边,领着监军的虚职。
虞国割让三州后,澹台桢安抚民心,恢复农桑,安排官员任职,忙得像个陀螺,已经许久没有往澹台怀瑾这边看一眼。未曾想到,澹台怀瑾溜走一回,就被澹台桢抓个正着。
“表哥,我就是闷了,到处逛逛。”
“我再问你一遍,今夜去了何处!”
分明没有转过身来,澹台怀瑾却觉得有道严厉的目光悬在头顶,令他无所遁形。澹台怀瑾耸拉下肩膀,全招了:“我好奇那云氏之女长什么样,所以就去了明州寻风信,谁知道风信与云氏之女隔着屏风说话,也没见到真容。我啥也没做,就回来了。”
澹台桢轻笑一声:“出息,为了个女人连夜出城,就为了想看她长得如何。我看你是许久不挨打,皮痒了,军规都抛之脑后。”
“表哥,我错了!”澹台怀瑾脖子一缩:“无令私自外出要打十军棍,我这就去领。”
“还站着作甚!”
澹台怀瑾掂量了下荷包,咬咬牙走了。今夜又要破费,让那几个行刑的人打轻些。
表弟走后,澹台桢望着天边冰轮,忽地想起来,明日就要迎云氏之女入城,早上礼官提醒过,他差点忘得一干二净。至于云氏之女长得如何,他脑中浮现出模糊的轮廓。画像只看过一眼,就丢进暗格之中。后来连轴转地忙,再也没打开。
罢了罢了,是美是丑,明日便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