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琴一鹤一扁舟,南北东西更九州。
林沉玉打算从金陵到鲤城,在再打算坐老家——一个叫“更九州”的地方。
林沉玉祖居就在海外,她的祖先是开国将领,从龙有功,后来功成名退,便去了海外隐居,蒙帝王赐海外七岛为封地,不受朝廷辖制,被人誉为“更九州”。也是这个封地,先帝索性封了先祖做海外侯,世袭罔替,据说这海外岛屿,四季如春,恍惚若世外桃源。
只不过,去的人实在是少,很多人都不知道在哪里,究竟是什么个模样。
她此番打算回程,自然是要坐船回去。因而从金陵千里迢迢折到了东南沿海的鲤城。
鲤城虽则是边陲小镇,却因为把握着通商海口,这些年也日益繁荣起来。外来藩人渐多,在这里集聚过日安定下来的,甚至形成了藩人巷。可见鲤城贸易景象之盛。
这一路走的赶,只消三四日就到了。
海边的气候倒暖和,看不见雪的影子,林沉玉牵着马儿走在巷子里,海边的小巷颇为狭隘,散发着海鲜的腥臭气息,两旁的房子是用海泥混着蚵壳搭成的低矮厚墙隔出的。
她一边牵马,一边伸手去摸那坑坑洼洼的墙面上裸露出来的海蛎壳,朝顾盼生笑:
“往昔海边日暮的时候,有许多贝壳漂亮的很散落在沙滩上,可惜现在官府封海禁渔,不能给你捡壳去。不然高低给你弄个项链玩。”
她蹲下身,抓住一只被打到岸上来的贝壳,在海水里洗干净了,递给顾盼生,笑道:
“倒是有一个漏网之壳,拿着玩吧,这东西可精致可爱,摆在书房案边,曲肱而眠时,能听见海涛声,梦里也可坐岸观海。”
顾盼生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睫毛蹁跹,眼眸专注,接过那贝壳把玩起来,好奇的问这问那。
林沉玉都一一回答了。
离了村进了镇上,踱步过蜿蜒的巷子,眼界就亮堂了起来,林沉玉老远就看见一处建筑,红砖墙白基底,燕尾脊出砖入石,脊堵上飞着绿底红瓣的花砖,颇为贵气花哨,迎着正面过,看见两个水手一左一右站在门边,数九寒冬穿着羊毛袄子,松松垮垮的系着腰带,露出两只□□的黝黑壮实胳膊来。
红日斜阳,这大门廊柱上雕着一副对联,刚新油了的样子,润泽发光。写着“天恩春浩荡,文治海圣光”十个大字,门上悬一块匾额:
许氏商行
林沉玉眼睛一亮,脚步快了些。是了,她此番前来就是找许家的商船,好出海回家。
顾盼生眼见林沉玉走到了前面,面上笑意一敛,他面无表情的瞥了眼手中的贝壳,眼底闪过嫌恶的目光,趁着林沉玉不注意的间隙,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拈着贝壳的边缘,往屋檐下的水沟一丢。
就如同丢掉一件无用的垃圾一般,轻易的丢了林沉玉给他的礼物。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他只感觉自己的指尖依然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他讨厌这种味道。
也讨厌一切玩物,让人丧失志气的东西。
太妃曾教导他,书案上除了定国安邦的书籍,并文房四宝,其余的所有东西,都是不需要的,都是丧人道心的。
他不需要贝壳。
许氏商行
今儿就是腊月三十了,许荥也无意经营,沿海人多勤劳,何况吃海靠海的人,更是日日不敢松懈。算定了今年的收支,厨房就来人说烧好了饭等着东家,他正准备叫人关了院里面的棋盘门,召唤商行的苍头们都到大院里吃饭。
步子还没迈,就听人说有人递了牌子进来。
他拿过来看,见是老东家许淳的牌子,不由得眼神一肃。
他乃是许淳的侄子,跟着许淳走南闯北,一身采购买卖来往海内外的本事都是叔叔教他的。后来许淳觉得海上凶险不愿意干了,遂把海行低价卖给了他,当时多少人高价买要许淳都没卖,单单给了他。
他能继承这船行,又自己带出来一批水手海员,手上掌握着十二艘出海宝船。一切的一切都倚仗着叔叔厚爱。海上行商,最讲究忠义二字,他对于这个叔叔,向来是感激不尽。
“快请进来。”
既是叔叔的贵客,那必然不能亏待。
许荥到了中堂,看向来人,未曾说话先呼吸一滞。
只看见一男一女依次步入厅堂来,具都是神仙人物。为首少年身姿颀长,一袭白衣翩然若姑射仙人,带着斗笠,进屋前先揭了下来,露出苍白又清隽的脸来。
他身旁跟着的少女,一身红色的袄子襦裙,虽则衣裳厚重也能看出来少女的轻盈,用纱巾遮住面容,叫人看不清真容貌,只露出秀眉如月,一双凤目微微上扬,勾人心魄。
许荥反应过来,拱手向前:
“二位远道而来,失敬失敬!既是我叔叔的好友,那也是许荥的朋友,来,请上坐!”
林沉玉笑着拱手:
“无须多礼,和许大商人倒谈不上朋友,只是投缘罢了。倒是他经常提起许东家,说家里海行的新东家,年纪轻轻手段倒好,经营的风生水起,后生可畏啊。今日一见,果然如他所言,商行内外井井有条,令人心悦。”
许荥一听心花怒放,亲自给林沉玉沏了壶茶:
“哎呀,今日喜鹊枝头叫,我就知道必然有贵客上门来。恕我眼拙,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林沉玉双手接过:“免贵,鄙姓林,草字沉玉。”
“林沉玉,这名字倒好听悦耳,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
许荥琢磨琢磨,却觉得这名字好听归好听,总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忽的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了,瞪大眼睛看向林沉玉,声音都有些发颤:
“莫非是海外侯?”
林沉玉但笑不语,只是微微颔首。
许荥心跳加剧,他委实没有想到那传奇中的人物今日能出现在他面前,还正端着他沏的茶在品尝!
他叔叔何德何能,能接触到这样的人物啊?
“莫要紧张,适才说,我既是许大商人的好友,也就是东家的朋友。听闻东家遇到那海东青都面不改色,在海上如定海神针一般威严,难道还怕了我不成?”
林沉玉调笑道。
许荥听闻也乐了,他没有想到堂堂的侯爷居然如此亲和,再紧张倒显得他畏缩小气了:
“嗨,侯爷过奖了,遇见海东青心里怕倒是怕的,只是面上不能慌。说起来好久没有遇见他了,不知他是死是活,那家伙活着是个祸害,若是死了倒是件好事。”
“正是。”
林沉玉也和他交手过,他在一众海盗里总是最醒目的,爱露出上半个身子来,桀骜不驯的很,为人狡诈凶残,爱使阴招,她在船上吃过不少亏。
又聊了几句闲话,林沉玉才丢出来今日的目的——她要租一艘大船,远航去海外。
她出海,普通小舟渔船自然是不行的。只能靠商船,而这个节骨眼,鲤城仅有的商船,只系许氏一家有了。
“这……”
这倒让许荥犯了难。
他手底下十二艘小型宝船,有十艘年前组了个商队刚刚派出去,带着满船的丝绸茶叶沿海路去各国做生意,回来的时候还要去各国采购商品,航线拉的很远,预备着三月才能回来。
“还有两艘呢?”
“一艘在近海触礁坏了,正准备重修,正月不易动工,得开春才得行。另一艘实不相瞒,华阴一位富商前月租借走了出海去做生意,还未归还,不知道他那边情况如何,我这就向他们问去,最迟不能迟于元宵归还。”
“华阴富商?梁州人?”
林沉玉总觉得最近,梁州这个地方蹦出来的人,有些多。
“正是,他想做出海的生意来着。不过我估摸着可能生意并不好,这样,我催催他那边问问看,什么时候能归还,他那边归还了,我立马向侯爷您说一声,您看这样行不?”
“只好如此,只希望那位富商莫要让我久等。”
林沉玉也不做计较了,只是心里叹口气,她还指望元宵在家过呢,现在走一步,耽误胜一步,正月里她能踏上更九州就不错了。
不过表面她还是春风和煦:
“那就多劳烦您照应了。”
说着,将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递与他,许荥坚持不肯收,她笑道不收便不坐你这船了,许荥才收下。晚间,他特意留了她们吃饭,吩咐厨房多填了几个海鲜。
大家聚在大院里热乎乎的吃饭,林沉玉不叫许荥暴露自己身份,大家只道是个客人,招呼她吃酒划拳,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
饭席间,依旧是谈笑生风。
吃罢了饭,林沉玉将马儿秋霜托付给了许荥,吩咐养在后院好生看待,每日供清水草料,时不时带出去跑跑,过了年她再来接秋霜。
许荥自然不敢耽搁,派人将秋霜照看起来。秋霜似乎知道林沉玉要和它分别,喷着气儿用鼻子去蹭林沉玉的脸蛋。
出海容易惊到马儿,林沉玉并不打算带它离开。
她和顾盼生找了个沿海的旅店,旅店开在藩人巷外,在海行钱庄和香料店的中间,单独支起来一处窄又高的小楼。老板娘面色懒懒的倚着柜台,梳着抛家髻,手里不闲着,自袖里露出十根葱尖似的指头来,一手捏着绷子,指尖翻飞如花,兀自绣着她的鸳鸯。
她的相公听见人来,掀起苇帘从后堂进来,后堂传来阵阵香气,他身上也系着抹裙,一片油渍,显然是在准备团夜饭了。
看见客来他也愣住了,疑惑的把手在抹裙上擦了擦,毕竟大年三十来投店的旅客,还真稀奇。
“住店。”
老板操着一口顾盼生听不懂的方言。林沉玉也换了口音和他交涉。聊罢了,林沉玉付了钱,朝顾盼生笑:
“只有一间房了,那我们挤一挤吧。年关到了,海防放的松,藩人巷挺多外国人会接家人过来住的,店里房间紧俏。”
“没关系的!我和师父睡一起就好,我睡觉很安静的,占的位置也不大,不会翻身打呼吵醒师父的。”
顾盼生乖巧的看向她。
林沉玉笑骂了他一句:“哪里有男女同席的道理!胡说八道!”
本来他们都是不带把的,其实真正论起来,是无所谓的。奈何她一贯以男身示人,若是轻易暴露出性别,怕是要生出祸端。又害怕顾盼生对着她,生出什么旖旎念头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叫人在房间里放了个竹席子,多加两床被褥。
沿海的天黑的很快,尤其是今天,大年三十,好似太阳今日也要去团年,才晡时便放了班不见踪影了。
年三十的白日,街上还能看见商贩渔人,对于寻常百姓来讲,三十白日依旧是劳作的时光,到了夜里归家坐在饭桌前,才算得是真正解放。
夕阳一落,各家灯火便亮起来了。
林沉玉的屋子在三楼,楼上阁楼晾着腊肉蜡鱼,和香料干货,老板娘拿东西时来来回回的,踩在木板上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厨房的香味愈发浓郁。
她有些饿了,索性打开窗户,趴在窗前,让海风吹淡香味。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有些出神,海风好奇的掀起来她的鬓边漏出的几缕碎发,她黝黑的眼瞳映着着千万盏灯光。
“今天跨年,师父想吃什么?”
顾盼生也学着她,把胸口趴在窗台上,双手支颐,灯光晕的他侧脸光滑如玉,婴儿肥还没褪去,娇艳里带着些许娇憨。
“嗯,寻常年夜饭的话,家里人会包饺子,我爹会早早的准备好三种馅,我娘喜欢大肉的,他就准备大块的肉切好调成馅。他自己是个精细人,爱吃冬笋香菇掺杂着虾仁剁的细细的,我喜欢素的,他就把野菜切好准备好用香油拌了,我哥哥什么都吃,我爹就什么都不准备。”
“娘会包饺子,因为这是她在厨房唯一会做的事情了,我哥哥负责烧火,我就负责往锅里丢饺子。”
林沉玉叹口气:“今年我爹肯定准备了许多野菜,吃不到了,真是遗憾。”
顾盼生眨眨眼,扭过头来瞅她:“没事,今年我给师父做饺子。”
林沉玉诧异的看着他。
他有些羞涩又拧过头去:
“师父可别小瞧我,我什么都会的哦。”
林沉玉哈哈大笑,顾盼生眯着眼转过头去,垂眸看向楼下来来往往是人们
凉凉的风吹着他的鬓发,他眼底哪里还有羞涩之意,分明是明晃晃的算计,他才十三四岁模样,可眼底的那深沉,若叫人看见,准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眼有些下三白,看人看物时无论高下,他那眼儿先斜乜一下,漆黑瞳仁下白出一截,冷淡又精明。
就好似所有人在他眼底,所有东西在他面前,都只是明码标价的物什,他从不放在眼里。
包括,林沉玉。
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所有的讨好,都是带着目的的。他需要林沉玉的偏爱,作为他遮风挡雨的靠山,因此,一顿饺子,一些乖巧造作的举动,都是他付出的代价罢了,来博得林沉玉的喜爱。林沉玉喜爱他越甚,他越能得到些好处。
不过是如此,他想,他并非真心要给林沉玉做饺子的。
是,并非真心的。
他再三在心里告诫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顾盼生现在就是一臭屁小孩,主打死鸭子嘴硬。以后有的是他哭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