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结巴

细碎阳光落进糖罐里,翻滚一圈后,橘红色玻璃糖纸洇上钻石光芒,在皙白掌心散开一片斑驳。

乔汐盯着掌心出神,事实轻轻揉碎在唇齿间,“校,校长说,只,只要我来,就,就免除,免除学杂费。”

独属于冬日清冽的风钻入窗口,包裹进呢喃软语,又化作浅白淡雾升腾氤氲。

“岂止,每学期还要去申请奖学金,心安理得地拿我们父母捐给学校的钱,连点羞耻心都没有。”

祝玥凑近些,眼睛瞥到乔汐头发,不禁嘲讽道:“还跟风去烫头发,结果烫出来像杂草一样,哈哈哈,简直笑死人。”

她掩起嘴笑,声音震颤耳膜。

从小到大,乔汐曾听到很多人用很多种方式笑她,甚至还有人笑过她是她爸爸去垃圾堆捡回来的野孩子。

小时候,她听到别人议论,总会大哭着跑回家,而爸爸就会变戏法一样,变出小零食小玩具哄她。

后来,她对别人指点趋于习惯,低头静静忍着不哭,性子越来越怯懦,也越来越害怕看见陌生人。

直到高中,她听到同学背后议论她,也没人愿意与孤僻又结巴的她做朋友,她便干脆独来独往,几乎不和任何同学交流。

像天平始终维持微妙平衡。

但圣诞节过后,天平倾斜,似乎一切都发生变化。

所有人都把她的不堪拿到明面上讲,并乐此不疲。

乔汐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头埋得更低,拼尽全力才忍住鼻尖酸涩,没在贺知许面前哭出来。

别人无所谓,只要在他面前,在他面前维持住最后体面就好。

她侥幸想。

可下一瞬,面前少年突然跟随祝玥轻笑一声:“呵。”

仅一个单音节,便如凛冽寒气侵入骨髓,彻底击溃她防线,揭开她拼尽全力粉饰的太平。

确实,她只适合永远生活在黑暗里,不该奢求焰火降临。

乔汐勉强牵动唇角,手心橙色糖果刹那间也变成笑话。

嘈杂中,她唇角轻动,想还回糖果逃走。

发顶却倏然落下只温热手掌。

她仰头,便看到贺知许笑着揉揉她脑袋,声音一如既往温煦柔和:“嗯,真优秀。”

他竟然夸她?

乔汐愣住。

又听他说:“清源作为顶尖私立学校,门槛高学费贵,能让校长亲自去请,可见乔同学成绩有多好,怪不得乔同学照片一直在楼下荣誉榜没撤下来过。”

“同学,你有没有搞错?她压根就是……”祝玥气急败坏地指向乔汐,瞪着眼珠好半天才想到形容词,“就是个只想靠人接济的乞丐,根本不配和我们同一所学校!”

“哦?”

贺知许敛眸看手指。

温和声音瞬间冷却,语调淡薄疏离,“你拉拢错人了,我和乔同学没什么不同,也是学校特招学生,不仅免除学杂费还可以每学期申请奖学金。”

他挺直身子,严肃认真地回答:“我并不认为我们是靠人接济才能上学的乞丐,相反,那种不努力学习只会靠父母给学校捐款才上学的人本质就是……”

“冤,大,头。”贺知许一字一顿,咬字极重。

在喧嚣楼道里,他声音格外清晰。

“……”

旁边祝玥怔忪站在原地,没一会儿脸上就开起染坊,青一阵白一阵。想反驳偏又找不到理由,只好不停跟门口程小霜使眼色。

匆匆走过来后,程小霜立马挽住她胳膊,细声哄着她往班里走,仿佛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人。

贺知许摩挲着指节,却不打算台阶,“等等。”

他侧身挡住两人离开路线,一本正经科普:“刚刚忘记说,这叫自然卷,不是跟风烫发,人没有常识就要多读书。”

“你!”祝玥一愣,当即口不择言喊道:“她还真是有本事,到底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帮她!”

“好处?”贺知许眸光一凛,神色理所当然,“她是我朋友,而你——在诋毁她。”

“转学前,校长几次提及乔同学,都说她努力认真,学习优秀,让我向她学习,怎么到你这里,她便十恶不赦?你若真的不服,我建议你现在上楼去找校长说。”

说完,他抬手看了眼腕表,不再理会脸色难看的祝玥和程小霜。

“走吧。”再看向乔汐时,贺知许眼角又添笑意,“还有十分钟上第一节课。”

“去,哪里?”乔汐还未完全消化刚才事情,下意识问他。

“去交申请资料。”他拿着一摞奖学金申请资料递给乔汐,“我去办公室报道,顺路。”

原来在楼下拾起她资料的人是贺知许。

乔汐恍然,应声接过资料后,忙跟在他身后上楼。

四楼全是老师办公室,拐过三楼楼梯转角后,围观学生便少许多。

乔汐盯着贺知许挺直背影,纠结许久后,结结巴巴问道:“你,真的,真的不觉得我,我在占资源吗?”

“是学校提供给你的便利,不是其他人,我们为学校提高升学率,学校为我们提供学习资源,各取所需而已。”

贺知许突然停下。

站定在落地窗前两级台阶上,披着满身阳光,郑重回头,“最重要的是……”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迎着阳光,他朝她眨眨眼睛。

他还真是……用最正经表情说最不正经的话。

乔汐猝不及防,一直提着的心蓦然落到胸腔里。

飘忽错开眼后,嘴角悄悄上扬。

“那你,是,是在荣誉榜,看到,看到我名字的吗?”

“嗯……保密。”

主角离场,围观同学没一会儿便散了。

祁倬倚在班级后门处,他刚刚追出来看乔汐热闹,凑巧目睹全程。

等两人一起上楼后,他收回幽深目光,挑眉嗤笑,“啧,护花使者?他眼神真的没毛病?”

“好狗不挡道。”许嘉宁刚回班,路过后门,嫌弃又不耐烦地赏他两个白眼。

冷不丁被嘲讽,祁倬紧跟着呛声,“喂,你别以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打你。”

他忿忿回班坐回座位,胡乱翻书平静心情。

杨佳婷正在前两排安慰祝玥,见他回来,便起身回座位取出一件精致礼品后,走到他桌旁,“祁,祁倬……”

“有话快说,忸忸怩怩做什么?你以为你是那小结巴啊!”

他正在气头上,和她说话没丁点儿耐心。

“圣诞节那天是我让乔汐帮我写情书送你,因为我怕我自己写的东西表达不出我对你的喜欢,你不要生气了……”

杨佳婷软着声音央求,眼睛在乔汐座位和祁倬座位之间不停扫视,“她没告诉我她到底写了什么,那天我等你到8点多,见你不来才回家……”

“直到上午看你反应不对,我才知道你生气了,她是不是写了很过分的话?“

她观察着他表情,试探性地将礼物放在桌上。

“哦,原来是这样。”祁倬不咸不淡地点头,表示知情。

“你真的不生气吗?”杨佳婷又将礼物往他方向推过去,“这是我特意买来送你赔礼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哦,有心了。”

祁倬挑了下眉,伸出手指在礼物上轻轻点着。

随即又用食指指节将礼物推到桌角,慢条斯理地说:“情书写的情真意切,我很感动。”

“那天我有到场,只不过因为某些事耽搁,迟到了两小时。”

话音刚落,杨佳婷眼睛便多了些亮光,“那,那你现在……”

“那天本想跟你说,我们都是学生,现在还是应该以学业为主。”祁倬靠向后桌,顺手拿起一本书翻开看,“那天没说成,今天说也一样。”

“是,是这样啊……”

离开办公室后,乔汐刚回班,最先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杨佳婷站在祁倬座位旁,同他说着什么,她神色不太好,看起来失落又伤心,像被祁倬骂过。

看到她回来,杨佳婷便意味不明地瞟她一眼,回到座位。

他们说了什么?关于她吗?

因为圣诞节的事情,祁倬骂哭了杨佳婷?

乔汐迟疑坐下,心里惴惴不安。

一下午,她都在想这件事,每次回头想问祁倬,他阴晴不定的脸色都吓得她不敢再说。

直到放学后,她打扫完班级卫生去楼下扔垃圾。

刚上二楼,祁倬便迎面走来,站在楼道中间,堵住她回班路径。

一脸痞笑,“你不准备解释解释?”

“都,都是,误会……”乔汐犹豫片刻,错身准备离开。

祁倬却不知抽哪门子疯,忽然扯住她左胳膊,狠狠把她甩进墙角。

他单手撑在墙壁上,一脸阴鸷不耐地盯向她。

沉重呼吸里夹杂着呛人烟味,“误会?”

“我,我,真不是,不是故意要瞒你……”乔汐强忍喉咙不适,小心翼翼地呼吸。

脊背硌得生疼也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再惹急祁倬。

可他要她解释要她说实话,非要她说出怕他报复才选择隐瞒吗?

她侧过头秀眉微蹙,紧张得半边身子都木了。

正是放学时间,旁边有人路过,视线自然落在他俩身上。

“哟,这不是二班那结巴吗?”有人停下和同伴嘀咕了句。

“滚。”

祁倬回身狠瞪几人一眼,终于退开两步。

靠住旁边楼梯栏杆,无所谓说道:“好,就当你说的全是真的。”

“但你是第一个把我当傻子糊弄的人,你也知道学校里都传我脾气不好,喜欢打人,所以……”

漫不经心地转转手腕后,他指尖落到楼梯栏杆上轻点。

像汤姆猫又在戏耍小老鼠。

“你要钱?我,我给你。”

“钱?”他哂笑,伸直胳膊使劲戳戳她脑门,“从今天开始你做我跑腿,我说一你不许做二。”

“不然我就告诉杨佳婷你写了什么。”

“你,你没,没告诉她?”

“你以后再对我问东问西,我就不仅告诉她,还告诉全校所有人。”他靠近她耳边威胁,嗓音暗哑。

乔汐顿时僵住。

缓缓扣住手指后,努力平稳呼吸。

那天在车站,一定是她错觉吧?他怎么可能会多管闲事救她?

“听懂没,又哑巴了?”祁倬又不耐烦用力戳她脑门。

她未回神,一只温热手掌便突然伸过来,贴在她额头。

祁倬指节兀自打在手背凸起的骨头上。

“又是哪个狗?”

他不满地咒了声,朝上两级台阶瞥去,等看清来人后,又不屑勾勾唇角。

“怎么?又来英雄救……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