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沉蹑手蹑脚地溜进殿中。
用最轻的动作除了外衣,把手中的提盒轻轻搁在一旁。
发现床上人呼吸绵长——看样子睡得正沉,她这才松了口气,掀开地铺一角,飞快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
谢天谢地!
她也没想到,竟不知不觉耽搁到这么晚。
三皇子派人将她送到宫门口时,宫门已然落钥。连车夫也劝她掉头,在三皇子府上暂歇一夜。
她却怕走的时候不打招呼、又一夜未归,会惹恼了魏弃,因此愣是熬到寅时宫门重开,才借着三皇子临别前赠她的令牌作保,一路匆匆赶回。
可不知为何,分明在马车上已断断续续睡了好几个时辰。
她这夜却仍然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便直坠梦乡。
梦里。
她似乎又回到少时,那时的她,有慈母在侧,父兄爱怜。
南下的商队平安归来,阿兄一如既往为她带回许多稀奇物件。
她抱着梦中的小狸奴咯咯直笑,阿兄也笑,却说谢沉沉,你这样容易满足,来日被人骗了也不自知,可如何是好?
沉沉摇头,说有阿兄在,谁敢骗我。
王家的王虎头,从前笑她胖,被阿兄追着打了三条街;
陈家那个小书生拿她当赌注,和书院里的少年打赌她和虎头谁吃得多,阿兄知道这事,当夜拎着满满两大桶白饭到访陈家逼他吃完,听说那小书生后来一见着米饭就怕。
沉沉说:“有阿兄在,谁也欺负不了沉沉。”
想了想,又道:“还有三郎哥哥,他也对沉沉好。他说等他回了家,明年再过来,会给沉沉买很多面人、糖人——还有东街的桂花糕!”
沉沉想到那桂花糕便犯馋,忍不住流口水。
可忽然间,梦里的自己却又似与现实的自己割裂作两半。
“三郎”。
她记忆深处那个缠绵病榻、不良于行的少年,逐渐模糊了容貌,如蒙上一层稀薄的雾气。
待到那雾气消散,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双沉凝而审度的眼。
右眼眉尾那道蜿蜒至眼角的刀疤,令他原本俊秀的五官多出几丝杀伐之气。
他说,谢沉沉,你果然忘了我。
“我是卫三郎。”
事后想想,魏骁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表情定然疑惑无措,写满不可置信。
也因此,他才接着往下说——用一种耐心得让一旁的魏治瞠目结舌的语气。
他说,她曾救他一命。
后来,她的父亲又在杀戮的屠刀之下舍命救了他,让他侥幸脱身。
只是碍于身份,他多年没能去寻她报恩,如今,他会尽己所能护佑于她——
不可否认。
那一刻,谢沉沉逃出宫去的心的确蠢蠢欲动。
是以,借着魏骁邀她“过府一叙”的借口,她脚底抹油,几乎想也没想,说走就走。
可或许是天意注定。
当夜,她用过晚膳,提出想在府中花园走走,魏骁欣然应允。
她却迷了路,不巧听到魏治与魏骁在书房中的谈话。
“三哥!”
魏治平素是个混人,这回却急得跳脚:“那毕竟是母后亲口赐下的人,许了魏弃作妾!”他说,“你若喜欢她,做些小手脚,带回来玩玩,那无伤大雅。可三哥,你竟糊涂至此……你竟要留下她!”
魏治道:“那朝华宫就她一个在旁伺候,连个替死鬼都没有,若那魏弃咬死了是你‘横刀夺爱’,从朝华宫抢人,火可不就就烧到咱们头上来了么?!”
“横刀夺爱?”魏骁的声音却如寒潭淬冷。
“三哥——!”
“在他身边伺候的,是谢家女,谢氏婉茹,”魏骁说,“今日我去见的,也是谢婉茹。很快,她会落水身亡,尸体送去、盖着脸给魏弃看一眼,便烧成灰。难道他们还能把灰复原不成?”
魏治听得瞠目结舌。
而在书房外偷听的谢沉沉亦不禁冷汗如瀑。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在魏骁这里,自己的自由同样不是没有代价。
三郎是三郎,魏骁是魏骁。
故人重聚的喜悦,一瞬间便被人不如故的恐惧冲淡。
她心知肚明,却不能声张,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面色如常地应允魏骁秉烛长谈,到最后,甚至还斗胆替肥肥蹭了一整碗羊奶,这才小心窥探着魏骁脸色、霍地跪下。
“殿下今日所言,与殿下待奴婢之心,奴婢铭感五内,绝不敢忘,”她说,“可奴婢如今已是九殿下的人,生死一处,福祸相依。”
“奴婢、奴婢不愿离开朝华宫。”
她跪在地上。
屋里分明还烧着地龙,那叶单薄的背脊却仍惊颤着、因恐惧而不住发抖。
“是不愿,还是不敢?”
魏骁沉默良久,忽冷声道:“谢沉沉,你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