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谢沉沉不会。
或者说——她曾经会,却因少时一次溺水,从此成了个实打实的旱鸭子。
全凭求生的欲望在湖里扑腾挣扎,她很快狼狈地呛进去好几口水。
而也是到这时。
大脑彻底放空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啊,我跳进来干嘛?
这位动辄杀人见血、阴晴不定的九皇子若是意外身故,有堂姐那层关系,她八成能光明正大离开朝华宫,实在应该开心才对,为什么想也不想就扎进水里?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也不是这么报的啊?!
初春的湖水依然冰冷刺骨,逐渐侵入口鼻。
她能感觉得到浑身的力气逐渐被抽离身体,却无力挣扎,连最后一点呼救的声音亦被无情的水波吞没,与她的身体一同不断下沉。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
她心中难受得紧,又竟莫名觉得有几分好笑,心道自己没死在大伯母的苛待中,没死在魏弃的刀下,却没料想,最后竟是没能逃过这片离家千里、春寒料峭的湖水。
不甘心是有的,可转念一想,就算是昏了头,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事,其实……怨不得旁人。
只可怜肥肥还在朝华宫等她回去,她想,早知这样,走之前便应该多给它准备些吃的。不知自己死了,旁人还愿不愿意留它一命——
她的眼睛快要闭上。
昏暗不定的视线里,却骤然破开一道雪色的影。
“……!”
那一眼。
似云销雨霁,天光乍明。
谢沉沉看清来人,一双乌亮的眼珠瞬间瞪大,心里说不清是疑惑还是欢喜。
想开口说话,却又接连呛进去几口水,一头乌髻散乱,墨色的长发铺陈水中,密密织织,纠缠不止。
零碎的气泡从两人相贴的唇边溢出。
沉沉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尝试着想躲开,却又被那人皱着眉头、伸手捏住下巴——
下巴快碎了。
沉沉龇牙咧嘴。
而且,不对啊。
杀气……绝对有杀气!
看着那双近在咫尺、如点墨般漆黑幽深的瞳仁,谢沉沉心头忽然腾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意识到,魏弃救她救得很不甘愿。
可为什么呢?
他和她一样,不想救,不该救,终究还是救了。
那一刻,魏弃的眼底情绪翻涌,盛满了她猜不透、也不敢细想的肃杀之意。
而她谢沉沉——
选择两眼一翻,昏迷不醒。
......
御花园中,群臣早已落座,帝后迟迟不至,席间渐有交头接耳之声。
大皇子魏晟的座位亦空着。
七皇子魏治一路气喘吁吁赶来,甫一落座,便挤眉弄眼向身旁坐着的三哥魏骁使眼色:“三哥,听说了么?”
他是兄弟里最圆润的一个,从脸到身子、活似个肉团子,瞧着颇为喜气,语气里却难掩幸灾乐祸。
魏骁摆弄着手中的白玉盏,问:“什么事?”
“雉奴又掉水里了!”
魏治见他有兴趣,顿时献宝一般、低声向自家三哥交代起来自己从回廊水榭“路过”的遭遇:“不过那蠢货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魏弃那小子竟然也失足掉进湖里。”
魏治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捂嘴偷笑:“他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竟然闹出这种笑话……真是活该!”
“还有更好笑的!三哥,我说来怕是你都不信,他身边有个小宫女,不知是撞了邪呢,还是被他那九皇子的名号冲昏了头,见他落水,竟立刻跳下去救他……结果是个不会水的,到最后,还是魏弃把她给拖上来的。”
“哦?”
魏骁道:“他身边的人,竟然还有忠心护主的?”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脸上却并无笑意。
与魏治这个闲散皇子不同,魏骁舅父乃朝中大名鼎鼎的平西王赵莽,他自十五岁后,便被投入军中历练,在军营混久了的人,见惯了生死,身上便多了几分锋芒外露的血气。
养在宫闱中的娇娇儿纵然跋扈,自然难比。
也因此,两人虽一向交好,魏治却是有些怵他这个三哥的。
看出他似乎心情不佳,“肉团子”收了嬉皮笑脸,连声音也跟着低下去。
“三哥,眼下父皇正大发雷霆呢,我方才从前头过来,若非母后解围,险些连我都要挨罚,都怪大哥,竟然给那疯子说话,说是弟不教,兄亦有过……我呸,”魏治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真是无妄之灾、无妄之灾,果然和那疯子扯到一起便没有好事。”
“父皇为何发怒?”魏骁问。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急着脱身……”魏治面露心虚。
语毕,一双眼滴溜转,忽注意到自家三哥身边侍候的女婢似乎有些面生,却容色清丽,此前未曾见过,当下又奉承道:“不过,要我说,魏弃身边那个傻不隆冬的婢子,我远远一看,实在比不过三哥这的一根手指!”
魏治道:“今日他落水,那婢子反倒出了名,连母后方才都说,魏弃他宫中无人,既到了年纪,干脆便把那婢子指给他做个侍妾呢——三、三哥?”
魏治的声音忽抖得急转直下。
魏骁手中的白玉盏被捏碎,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横流。
可他似乎察觉不到痛,只忽地侧身,捏过谢婉茹的下巴仔细端详。
谢婉茹神色微乱,有些抵触地轻轻侧头,又被他大力掰回面前。
表情惊恐,却仍不掩美貌,尤其那纤细光洁的颈,气质出尘,更添几分秀色。
可惜脸上沾了他的血,染上几点突兀的猩红——那秀色,也就变了惧色。
她的眼底现出点点泪意。
魏骁放开她,刀锋一般的薄唇轻扯,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方才接过魏治忙不迭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这夜的寿宴,帝后皆姗姗来迟。
一年一度的皇后寿辰,早已操办数月,最终却因着两位皇子的先后落水、十皇子高烧不退而匆忙收场。一时间,关于落水事件背后的种种阴谋,在京中传得喧嚣尘上。
沉沉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她鼻尖却似还残留着呛水时的不适感,忍不住连连咳嗽疏解。
声音惊动了窝在她脚边的小狸奴,雪白的一团,瞬间窜到她面前,围着她、绕着圈的“喵呜”直叫。
肥肥。
是活的肥肥!
见到活蹦乱跳的小狸奴,沉沉这才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猛地坐起身来。
一摸身上,却发现湿衣早已换下,而今她穿的,是一身料子摸着极好的桃红宫装。
她茫然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找魏弃,可找遍阖宫上下也没找到,反倒是有不速之客前来。
沉沉见了总管太监,下意识要行礼。
老太监却噙着一副阴阳怪气的笑,伸手虚扶了她一下,道:“别、别,折煞洒家了,洒家哪里当得起?今日前来,扰了姑娘的清静,还望姑娘莫怪。”
沉沉一愣。
才发现老太监身后除了小德子,还跟了几个垂眉顺眼、手捧托盘的宫女,从绣着金丝的被面被褥,到刺眼的红衣盖头,再到那寓意分明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喜庆的物什一应俱全。
“姑娘如今不比得从前了,到底是九殿下的枕边人,”老太监道,“皇后娘娘有旨,命我等来收拾一番。”
“什么比不得从前?”沉沉听得一头雾水。
“姑娘不知道?”
老太监却一副故作惊讶的语气。
眼神扫过她那遍布青紫痕迹的颈子,又怪笑道:“昨夜姑娘可是一番壮举,如今宫中谁人不知,有个小宫女在御花园跳湖救人,对九皇子一片赤诚。只可惜,姑娘不懂宫里的规矩,这御前失仪,惊动了陛下,本该是要杖责五十,送入浣衣局的。若不是皇后体谅你二人情深意笃,从中好言相劝……”
等等。
沉沉怔愣当场,一时不知是该先惊讶于自己跳个湖就要被送去浣衣局,还是惊讶那句“情深意笃”,满脸写着疑惑,目光茫然。
老太监又道:“如今姑娘已是九皇子的妾室,虽说没有名分,皇后宽仁,却还是叫我等特来布置一番,也算给这朝华宫添些喜气。姑娘身份不比从前,不敢劳动您,便请在此间稍候罢。”
妾、妾室?
沉沉的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没能捡回来。
拉不住一心给皇后做事的老太监,只能趁着众人忙碌,拉过脸黑得像锅底的小德子打听:“到底怎么回事?殿下人呢?”
“哟,姑娘可别碰我这腌臜之人,”小德子拍开她的手,“如今是高攀不起了……”
“我给你这个数。”
沉沉懒得和他啰嗦,咬牙比了个五:“说不说?我只想知道昨夜我昏迷不醒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一觉睡醒,天都变了?
两人没了做朋友的情面,终究还是得银子出马。
果然,收下钱的小德子,立刻又变了嘴脸。
一番说道下来,唾沫横飞,如天女散花。
谢沉沉的表情从急切,到好奇,到惊得如同被天雷劈过。
脑子里轰隆作响。
她腿一软,险些一屁股摔地上,终于逐渐拼凑出了昨夜她昏迷后的全部经过。
......
入夜。
待到魏弃从皇后宫中回来,原本终日冷清的朝华宫已然改头换面。
连回廊檐下亦一路挂满红灯笼,谢沉沉趴在他常坐的石桌上,脑袋在臂弯中一坠一坠。
睡眼朦胧间,似乎听到脚步声,她迷瞪着半睁开眼。
四目相对。
魏弃看着她身上那件喜庆的桃红宫装:“……”
她瞪大眼睛,看着魏弃身上素白的衫:“……”
眼见得少年面沉若水,凤眼微凝,沉沉暗道不妙,忙站起身来想解释。
结果还没开口,魏弃已然上前,捉鸡仔般将她拎起。
“殿、殿下。”
换作平时,沉沉八成还得挣扎一下。
今天却实在心虚,只鹌鹑似的缩成一团,小声道:“衣服是旁人帮奴婢换的,奴婢想换回平时那件,找了许久没找见,另一件又还晾着……”
她一路解释,魏弃沉默不答,转瞬却已把她拎到主殿。
原本属于他的一方清净地,如今熏着郁烈沉香,四处挂满格格不入的彩绸,连床幔都换成艳红轻纱。
沉沉看得脸红,恨不能现场长出龟壳,好把脑袋缩进龟壳里保命,忍不住一路告饶道:“误会,殿下,都是误会,奴婢真的拦过了,只是没、没拦住。”
“等会儿夜深了,奴婢便替您把这些东西拆了扔出去,一准不让守在宫外那群人发现——”
话音未落。
她整个人被魏弃摔在铺着喜被的卧榻之上。
沉沉“哎哟”一声,被榻上洒满的花生桂圆硌着了背,忍不住呼痛。
魏弃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只欺身上前。
膝盖抵住她的腰,手掌掐住她的脸,他一字一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沉沉。”
不是来的第一天就说过了么?
敢情你根本没听啊!
沉沉笑得比哭还难看:“殿下,总之你听奴婢解释,昨晚奴只是一时情急……”
“还要怎么解释?”他却径直打断她,“你是谢善的侄女,是谢家人——可恨我竟——”
你竟什么?
沉沉懵了。
又见他分明神志清醒,一双眼却诡异地现出赤红颜色,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一时也顾不上脸颊被他掐痛,只一迭声道:“我与殿下的事,跟我是不是谢家的人有什么关系?”
沉沉急中生智:“我、我对殿下一片真心。这与我姓甚名谁、是谁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考试全部顺利过过过】灌溉的营养液*1
感谢【本科生】灌溉的营养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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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7和沉沉的故事茁壮成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