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一张双目紧闭的雪白面容从穹顶深处的黑暗中徐徐浮现,宛如栖息在湖中的仙女,清稚皎洁。

在如此群魔乱舞的地方陡然看到这样一张脸,安平结实地愣住了。

予情却嗅到了一丝不安分的气息,她觉得以小安向导脆弱的san值来说,似乎到了他必须闭眼的时候。

她低头看了看疯狂胀大燃烧的烛台,那节白玉似的蜡烛仿佛哭泣般在灯盘里淌下了一串串泪珠。

予情轻轻地碰了碰安平的胳膊,示意他继续撤退。

素来警惕得像小动物一样的安向导此刻却直愣愣地仰着脖子毫无反应,他如同被什么隐秘的力量攫获了灵魂,一错不错地直视着少女纯洁的脸庞。

她似也感觉到了这道特别的视线,原本向肉山人油缓慢移动的脸转了过来,那张比镜花水月更虚幻美丽的面容逐渐隐现出一丝诡谲的迷乱和悲切。

如有实质的黑暗裹挟着她,仿佛桎梏,最终也阻止不了她挣脱出光洁的肩膀、稚嫩的胸脯,和她紧紧搂在身前的男性。

那人没有焦距地微睁着眼,眉目清隽悠远,难以判断是否还存在正常的思维能力。

予情二话不说打算故技重施,扛就是了。

也正是在这倏忽几秒间变故陡生——

安平突然抱头大喊!

那持续的喊叫充斥着绝大的恐怖和痛苦,音爆弹般瞬间荡遍了整个宴会厅。

予情立刻暗道不好:

“等……!”

肩上的男人下一秒便消失了。

!!!

等等带上我啊小老弟!

你这是想让我留下你自己走,还是让我搁这儿赤手空拳极限兜圈!我敲!连个锤子都没有,难道要跳起来抠人家脚趾?

予情这下是真哭笑不得了。

压抑许久的气泡到底是挤进水杯,独留她面对山体滑坡。

她看了看已近在眼前的露天花园,又一脸胸疼地抬头。

天花板上的少女终究露出了全貌。

与她美丽纤瘦的上半身相对的是,她的下半身完全融化成了人类无法分辨的状况,几条肉质的卵管蜿蜒纠缠,将男人死死禁锢在这团复杂畸变的器官里。

跟地上这堆人油系出同源的淡黄胶质固化成了一个半透明的湿热巢穴,像蚁后膨胀的腹部般黏着在穹顶上,有节奏地收缩着。

每一次收缩,少女都随之细细地打着颤,而后便有数枚圆形的阴影通过卵管,从两人交融的部位中经过,最终被巢穴吸纳进未知的产房。

这画面,过于冲击,扭曲荒谬,充满了违背人伦的禁忌感。

但或许是她依稀残留着人性的微弱表情,让予情十分地想叹气。

她是很容易对美人心软的。

因此当少女颤巍巍地抖索着几近透明的双唇,似要说出什么来时,她持起烛台呼地吹灭。

……

“你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且坏心眼。”

浅淡的嗓音在耳畔如风拂过。

玉色的蜡烛重新燃了起来,如同薄暮的夕阳,安稳地照亮了四周。

仍是身处狼藉的宴会厅,然而时间却仿佛凝固在蜡烛熄灭的那一刻,为所有危险的、死寂的、可怖的存在铺上了黄昏一般的暖光。

予情搁下烛台,抬眼未语先笑。

一名修长秀逸的男性正倚着通往露天花园的拱门,他姿容俊美寥远,一身淡淡的疏离气质。

予情背着手向他走去。

嗯,重申一下,她对美人真是有无限大的包容和耐心。

“胆大包天我同意,但坏心眼我可不认,我要是坏心眼的话根本就不会拿你的烛灯,刚刚也是,直接就跑了。”

男人抚着门边的雕刻轻轻唔了声:

“那你上次怎么不拿?”

“上次通关没有这次难。”予情嘿嘿笑,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但她要开溜不成问题,而且说到底……小安向导吧,他睡着比醒着安稳。

“明明是我给你作弊?”男人微微扬眉。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予情笑眯眯地表示认同。

敏锐如她,第一次踏进休息室便注意到了那唯一没有被时光封存的物件——一盏在办公桌角上静静燃烧的铜色烛灯。

烛影投在遮挡儿童门的挂毯上,像小猫一样跳跃。

但她当时并没有取走烛灯,随后在走廊上遭遇了游荡的枯尸,还有别的东西,然而每次到了予情觉得需要玩一下命的时候,角落里都会及时亮起一盏眼熟的烛灯。

在光线所及之处,一切都会恢复静默。

等到她成功抵达露天花园,那灯又静悄悄地出现在花坛边上——

这简直已经不叫线索,是明示。

“即便如此你也不拿?”

她仅仅瞄了一眼,就很没礼貌地背着她的小向导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予情讪笑,这,你也没暗示你美啊。

男人敲着下颚:“那你为什么这次做出了选择?”

“没什么。”予情一屁股在花坛边坐下,她来到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一天而已,漫长得想鼠,“一定要给个理由的话,就当是直觉吧,直觉说这里要变天了,那个之前就不停给我明示的家伙,现在可能会更加需要帮助。”

“……”男人垂下了手,凝视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有些温度,有些悲伤。

有些空茫的寂寥。

予情不大遭得住这种,会让她格外想做点大逆不道的事。

“噫别这么看我,我哈,贼喜欢美人,分分钟长出黄色脑袋。”

男人突然笑了声,冰消雪融似的。他迈步走近,隔着半臂的距离坐下。

“如果你的审美是这般,那他?”他轻轻一抬下颌,予情便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一颗直径不足十米的半圆气泡逐渐浮现,边界透明无色,有种晃晃悠悠空气果冻似的质感。

就在这个小小的异空间里,它的主人把自己紧紧蜷缩在桌子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絮絮叨叨,可怜地团成了西瓜虫。

“他这没事吧?”予情见他状态着实不太对劲,有点癫傻的前兆。

男人顿了顿,平淡回道:

“离开这就好了,他只是被动陷入了精神共振,体会到了不属于他的感情而已。”

男人清冷的语气转瞬苛刻了几分:

“托福,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会抛弃哨兵的向导,相反,你几次遇险都未放弃他……还以为你取向特殊。”

予情知道他的意思,安平太普通了,作为向导或许也不太合格,但这跟予情关照他并无关联,她也不介意他只顾自己抱团保命。

予情挠着青茸茸的脑袋,一直长毛一直痒,“哦……可我们刚认识耶,他没做什么不对的,而我做的事,一概出于我个人意愿,跟他没关系。”

闻言,男人第一次露出了些惊诧的神色:

“你们没有结合?”

予情连连摆手清白三连:“没有,不是,别乱说,我们连吃饭部位结合都没搞过。”

“未结合,但你一直在支持他精神力?”

美人看起来更惊诧了。

“因为我第一天当哨兵,”予情也很无奈,“不知道该怎么关门。”

男人动了动嘴唇,神情混杂着震惊和隐约想要草天怼地的轻微混乱。

片刻后,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应有的风度,却依旧不解:

“你,按照你的潮涌强度,你怎么会在这个年纪才进阶要素哨兵?外面现在如何了?已经如此疏于管理哨兵和向导了吗?”

予情支着下颚欣赏美人蹙眉,唉,真好看,好像要长出多余的脑子了:

“我也不知道,我才出生一天,还没见过他和你之外的,其他‘人’。”

“……”

“都说别这样看我了。”予情眯眼笑得荡荡漾漾,“你一脸‘完了,怎么是个神经病’呢。”

“完了,怎么是个神经病。”男人从善如流地喃喃,没想到时隔漫长的时光,他终于能接触到的、可以交流的哨兵竟然是这种类型,可他也已别无选择。

他沉默了会儿,侧颜的线条十分优雅。

“我马上就要死了,失去我的制衡,妮娜也很快就会崩溃……这座岛会立刻成为新的浊世,撞向地面,你们太过靠近‘祟星’,在这个演变的过程中几乎无法存活。”

予·出生时间1天·情只听懂了美人说自己快要死了这句。

对方却并没有给她提问的时间,他轻一挥手,空间轮转,两人再次回到了那间温柔安逸的休息室。

那位倾尽全力挤进来的长脖子女士一动不动地站在办公桌旁。

男人看也没看她,径直拉开了铁艺花门。

门外天光大亮,微微的海浪声和笑声从容交错,清新的水清气混着淡淡的花果香味在空气中浮动。

予情眯眼适应了下,外面的景色已跟他们进来时极为不同。

雪白雅致的小楼,干净的青石路,剔透如彩虹的玻璃天桥,还有那座衣袍翻飞的女神像,正唇角含笑地矗立在山洞中央,与明珠般的洞口遥遥相对。

而这栋同样位于中央的房屋里,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和属于伴侣间的喁喁细语令休息室内总是飘散着格外甜美的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曾经明亮可爱,朝气蓬勃。

时间继续在男人的指缝里流走,山洞里的小世界和这栋楼也在斗转星移中逐渐改变。

黄昏悄然降临。

洞壁上开始大兴防御设施,冰冷的银灰色大厦拔地而起,庞杂无情的枪械声、引擎声和哭声日日回响。

空气中只余下腥臭和硝烟。

予情靠着墙,隐约看见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从露台进来,俯下身来轻吻趴在办公桌上睡着的男主人,又摸了摸旁边小姑娘懵懂的脸蛋和紧闭的眼皮。

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庞上只剩下温柔的微笑。

“……是我的伴侣,”男人站在予情一侧平静说道,“我的哨兵。”

男人的哨兵似是做完了道别,又从露台匆匆离去。

此后,白驹过隙,再也未见。

这期间,幼小的女童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清隽绝伦的青年眉眼间染上了成熟的痕迹。

但少女依旧懵懂,她坐在毛绒地毯上艰难地缝制那些丑乎乎的玩偶,喜欢蛋糕喜欢饼干喜欢牛奶喜欢哥哥,还喜欢一个在记忆中淡得快要遗忘的某个人。

而她不喜欢的是那个总想溜进来跟哥哥搭话的姐姐。

也不喜欢说她弱智的佣人们。

她看不见,可耳朵很好,能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听着会很开心。

休息室渐渐成了少女一个人的游戏房,她的哥哥变得十分繁忙,宴会厅里有数不清的会议和陌生人来来往往。

予情和男人一起沉默着听少女一边抚摸玩偶,一边结结巴巴地复述人们的话:

‘安达利亚,阿克夏已经、死了,你应该、接受其他哨兵。’

‘现在、情势危急,只靠阿克夏留给你的第三片,海,这里很快就会、崩塌的。’

‘你一个人,坚持不下去的,你要为、妮娜想一想。’

妮娜最终没有听到哥哥关于这些事的任何想法,她很多事都不太明白,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天天吃蛋糕,外面每天都有人哭,每天都有人喊饿。

也不等妮娜在休息室里琢磨出什么,那一天,她听到哥哥的心跳声停下了。

男人忽然伸手轻轻挥去了这些来自遥远过去的画面,仿佛不愿再看少女惨白的脸和泪水。

“我生了重病,差点死去。”男人低声叙说,“那以后身体状况江河日下,所有人都依靠我的第二世界生存,如果我死了,这里就会成为无主的第二世界,生存环境将变得极其恶劣……”

予情差不多已经猜到了结局,不忍地挠了挠头。

男人却平静到冷漠,甚至无情地撕开了自己的伤疤:

“于是,他们找了很多哨兵过来,强制结合以图延续我的生命。可笑这些躲藏在权贵身后苟延残喘的家伙何德何能与我共鸣,但我当时已陷入死亡边缘,不省人事,直到……”

直到幸存的掌权者们在他家里,在楼下的宴会厅里举行了一场投票大会。

他们高票通过了一件极度恶毒极度自私的决议——

让妮娜成为她哥哥的新哨兵。

妮娜虽然发育不全,精神图景不稳定,但的确生来便是先性哨兵,可以派上用场。

安达利亚就算昏迷也必然不会排斥伤害他心爱的妹妹。

说服妮娜?

不,不用说服那个弱智残障,仅需要告诉她:

你若乖乖听话,就能救你哥哥,他会永远陪着你。

“这当中,还有一样东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令妮娜和我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男人展开的手掌上投射出了一枚不规则的石头幻影。

青色的石皮下隐隐流动着北极光一般夺目的光。

予情缓缓眨了下眼,嗯……怪了,有点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她能追溯到的记忆里并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祟星的碎片。”男人用力握拳,隽永的面上浮出了清晰的戾气又迅速隐没。

“我这一生,”他忍了忍,方才平稳续道,“犯了两大罪——

第一,我违背了中央星系采集火种保留力量的命令,同情心泛滥,让大量平民登上岛屿住进第二世界避难;

第二,我摆脱不了家族牵绊,绕行前往陷落地带救走了很多权贵世交和亲戚,这枚碎片正是我的亲叔叔从浊世里携带出来的——因为这个老东西坚信祟星的碎片能让他枯竭的精神世界重新焕发生机,使他脱胎换骨,青春长寿!

第一件事,因为我无谓的仁慈,令无条件支持我的伴侣消耗过大,最终倒在守卫前线,是我让自己永失所爱;

第二件事,祟星流入第二世界,日以继夜地摧残我的精神和身体,诱发了大批异生物,导致我间接杀死了我的哨兵,导致他们打上妮娜的主意……”

他紧紧闭上嘴,再也说不下去。

可予情早已明白了。

妮娜只是个心智发育仍停留在幼儿期的不成熟哨兵,积累不出庞大的、足够支撑他们抵达母源星的精神之海。

所以需要一点点……外力。

那些贪生怕死的人间禽兽为保万无一失,把祟星碎片跟妮娜融在了一起,随后驱使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跟自己无力反抗的哥哥……完成了背德之事。

“如你所见……因我虽活了下来,却陷入了漫长的昏迷,”安达利亚注视着在愈发变暗的光线中沉沉睡去的妮娜,她的脸庞微微皱缩着,孤单可怜。“那些畜生利用妮娜依旧苟活了很久,直到我某天忽然脱离了躯壳,以精神体的方式苏醒过来——这或许是神明可怜我和妮娜,给予我机会复仇吧。我只遗憾妮娜跟祟星融合太久,早已开始异变。”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忘记,唯有成为哥哥的哨兵才能救哥哥这件最原初最重要的事。

安达利亚沉静片刻,自嘲地笑了笑:

“我很久没跟正常人说话了,抱歉。”

“没事,好看的人讲什么我都爱听。”予情轻咳一声,微微站直身体。

安达利亚不禁挑眉:“……你是真的,希望你未来别在你的‘美人’身上栽跟头。”

“没事没事,我有无限大的包容。”予情丝毫不在意他给自己立flag,“美人嘛,当然要原谅的,还能打他的脸咋的,心疼死了。”

来自古老时代的向导久违地笑出了声。

予情伸了个懒腰,“所以呢,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安达利亚微微止住笑意,端详着面前哨兵有些过于平凡,却似乎因她本人而被赋予了一丝奇异特质的面庞:

“我无法离开这栋房子,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把阿克夏的身体带给我。而作为回报,我将送你们离开这座岛……很抱歉,除此以外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予情倒不在意,有人兜底送他俩出去已经很不错了,总比去追那啥欲望号稳妥。

“我答应你,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能给我,武器啊,武器总留有那么一件两件吧!”她苦逼地摊开一穷二白的双手。

安达利亚沉吟片刻,忽然露出一星略显狡黠的笑意。

“带上烛台,我先送你去一个满是珍品的地方,祝愿你能挑到其中‘最稀有’的某件东西,等你装备充分,我再送你去阿克夏的所在之处。”

予情无可无不可地耸肩,在她抓上烛台前又听到美人猛不丁问道:

“你看到外面的蜗牛了吗?怎么样?”

予情回头,龇牙一笑:“整整齐齐肥肥胖胖一家五口,挺幸福的。”

安达利亚便也笑了:“那我就放心了,向我的叔叔问好——以及,祝你好运。”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成了555赶紧睡j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