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第一次进入一个成年哨兵的精神图景。
其实他在开口的那一刻便后悔了。
他很胆小,又怕死,第二世界的界壁软弱可欺、形同虚设,如果被哨兵反扑,很有可能就此被动删号。
——但就算是他,也不想欠那么多人情。
他能为对方做的,除了结合,只剩疏导。
只是她获得第二肉身的时间还很短,情绪也格外稳定,并不像积累了深重毒素的样子……因此就连这疏导,安平都不太有信心能给她一次不错的体验。
这一丝不自信很快便在她的精神图景里得到了无情的确定。
安平直愣愣地站在雪白广袤的沙地里,面前是寂静无垠的深蓝,那蓝泛着恢宏的绸光,超越了人类视野的极限,庄严自在地绵延到星河倒卷的苍穹尽头。
细浪平和地扑到他脚边又浅浅退去,温柔至极地吞吐着磅礴的生命力。
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里——安平连做梦都梦不到这样的景象。
他没见过海洋,更没见过辉煌灿烂的星空,他自出生,便只能看到岛屿下重叠的阴影和危机四伏的大地。
几分钟前他还劝别人尽快把自己关起来免遭入侵,好笑的是谁能撼动这样的精神世界?
谁又能拥有这片海洋?
安平茫然地虚虚浮上半空,他和他贫瘠的第二世界一起,畏惧又向往地朝着海平线缓慢飞行。
理智在叫嚣着离去,到目前为止没发现第三精神体却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情感上安平竟已产生了些许不舍,他想在沙滩上搭个小屋,也想知道海的尽头是什么……
恍神间,一股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悸遽然击中了安平,令他险些落进水里。
他惊慌地强自稳住了第二世界,像个随时破碎的气泡,随浪沉浮。
脚下的海水晶莹幽邃,涌动着幻惑的力量。
安平的视线无法克制地潜入水下,潜入无底的渊壑。
他看见无数眼瞳如恒星般在深渊中亮起,感到强烈的幸福感和眩晕如骤雨般降临。
……
“啊——!”
嘶哑短促的惊喘湮没在了咬死的牙关里,安平大汗淋漓地抽回手摁住突突乱蹦的胸口,好半晌才平息下来。
予情倒被他吓了一跳,“你还好吗?”
安平擦了擦额角冷汗,止不住地哆嗦。他一脸空白地想了会儿,摇摇头:
“我没事,就是突然被你弹出来了。”
予情连忙举手以示清白,“我啥也没干,我俩就握手握了一百秒我数着呢!”
安平被她逗得笑了笑,仔细回想却觉得好像遗忘了什么,印象十分模糊,好在似乎是个还算稳定的精神世界。
他便不打算深思,内在的接触原本就极为危险,别说他只是被弹了出来,如果遭到哨兵的第三精神体攻击,送命也很正常。
“我没能做什么,”安平轻咳一声,“你家里挺干净的,不需要疏导……以后,呃,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找我。”
予情笑眯眯地应了。
……所以疏导到底啥嘛,是什么极乐的灵/性/交流吗?
他刚刚进入了我的身体吗?就握了下手?
太快了啊!没咂摸出个滋味就结束了,什么意思!
跟暗自哔哔叭叭的予情不同,安平像发现了意外之财般莫名雀跃,尽管对这微微高涨的做贼一样的情绪,他自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安平没太纠结,眼下最重要的事并未改变,且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紧迫,谁也不知道欲望号几时就会离去:
“我没事了,走吧?”
予情一把按下他那擦玻璃一样似是用来召唤第二世界的手势,摇头:
“不,现在不用,已经够不好看了,还要看更不好看的……不如不看。”
她说得拗口,安平细想了下,虽然非常没有安全感,可已经走到这里,他对这位哨兵的判断也多少有了些认同,何况除了增加额外的精神负担,也不一定有啥用……
安平泄气地忍住了藏进安心袋的渴望,他小心翼翼地从扶手上探出头朝外看,离地有点高,不过问题不大。
“那我们先……”他扭头提议,却见那新兵竟已不声不响地按在了通向室内的铁艺栅格门上,顿时吓到失去颜色,“慢着!你做什么!”
“下去啊宝贝。”对于已经进行过一次短暂的灵/性/交流(?)的对象,予·极度厚脸皮·情自然而然地将称呼又升了级。
安平惯性耳聋,结结巴巴地指着围栏道:“第二世界的浮空规则可以抵御一部分重力,我们直接从这跳下去不就好了?”
为什么要走室内!
他有点着急,生怕是因为自己之前不靠谱的表现让人对他的能力失去信任。
予情瞧着他的表情稀奇:
“是说在第二世界里飞行也有可能吗?”
安平卡壳。
可以……当然是可以,但第二世界里所有与物质世界抗衡的规则都需要庞大的精神力量支撑,这种量级的支持不是靠向导一个人完成的,需要哨兵毫无保留的奉献……需要结合……
安平踌躇着措辞,幸亏她并没有问出“怎么做能让我们直接飞到洞口”这种要命的问题,反而转头意味深长地解释:
“跳楼是跳不得的,能飞也不行,这个地方欢迎的是‘客人’,不是飞檐走壁的蟊贼,若是‘客人’,就得讲礼貌,从门进,从门出。”
“你怎么知道?”安平话音才落就明白了,背上不由又翻起一层白毛汗,“你、你挺敢的……”
自己能毫发无损地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我不仅敢想,还敢做——而且非常擅长。”她笑得古古怪怪牙齿反光,总像意有所指似的,“要不我继续背着你,给你整一个情景重现?”
安平断然拒绝,又低声询问:
“我需要注意什么?”
“自然走动,尽量保持安静就行,”予情想了想,“大概吧,毕竟环境跟刚进来那会儿已经不一样了,不知道房子里有没有发生变化。”
闻言安平攥了攥拳头,颧骨微红,紧张中透着些难堪:
“进去前我得先说清楚……我,非常非常害怕没有脚的和脚很多的生物,还有细长的、尖嘴的、多毛的、没皮的、锋利的、过于巨大的以及特别类人的存在……”
“妈耶,真不容易,”予情一脸钦佩且遗憾,“那些大蜗牛也让你很难受吧,早点告诉我就继续背你了嘛。”
你是负鼠吗?还是背他有钱拿怎么的?安平有点无语,但见她态度依旧也不禁松口气。
“你不用告诉我进去以后可能会碰到什么,我要是提前知道了反而会更在意,就是说……如果有那些,麻烦你稍稍掩护一下——”他想起什么又赶紧补充,“也不必勉强,以你自身安全为重。”
跟嘴上的冷漠自私不同,如果别人因为自己那些没出息的毛病受伤乃至丧命,他依然会羞愧到夜不能寐。因此这么多年来他大多独来独往,向导身份需要隐藏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既不想被人拖累也不想拖累别人。
可在这里,他的第二世界别说救命的安心袋,连婴儿袋都算不上。除了眼前这名其实素不相识的哨兵,他没有任何依仗,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的“善良”尽量延长有效期。
予情不知道她的新晋宝贝在心里如何愁肠百结,她的应承一直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爽快——因为爽快过头反而显得不太可靠。
于是安平就看她比着让人疑虑重重的OK,一边噘嘴嘀咕:
“背起不看就好了嘛,我的背又温柔又宽厚呢。”
安平:“……”
这是杠上了呗,就过不去了呗?
予情不敢再逗好像又要厥过去了的小安向导,按着那扇对开的铁艺门缓缓推出了足够通行的缝隙。
沉郁腐朽的气息顺着久不对流的空气徐徐弥漫,门后难以看穿的阴影仿佛凝固的滴胶,尘封着暗淡的旧世界,与一门之隔的他们无言相对。
予情没什么心理阻碍地一脚踏入,安平见她如同被大雾吞没般瞬间就模糊了背影,不由慌乱地紧紧跟上。
但跟想象中不同,室内反而并非露台上看过去的那样晦暗,安平再回头,却见不知何处而来的黄昏穿过门上绽放的铁花,在散置着很多零碎物件的地板上投下了宁静的纹路。
这是一间同时属于大人和小姑娘的休息室,空气中依稀残留着糖果及灰尘的味道。
微微褪色的银花壁纸很有格调,墙边一溜只有半人高的书柜同置物架,大小不一、歪七扭八的手缝玩偶穿插在高雅的摆件与书籍之中,将两个年龄段的主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宽大的办公桌后挂着气势恢宏的星系图,桌脚的平绒地毯上却摆着精巧的盘碟杯盏,色泽依旧艳丽的毛线团匆匆掩藏在桌下,好像那个正偷偷学编织的小姑娘很快就会回来。
安平看着碎花瓷碟上的蛋糕和被果酱压得微微塌陷的奶油边——它们太干净了,芬芳柔软得好像刚刚才离开烤炉,也因此而显得更加诡谲。
缺乏经验的年轻向导一边咽口水,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哨兵汲取安全感。
他飞快地瞟了她一眼。
没有嬉皮笑脸,像在思考,但也不是很严肃。
事实上,安平根本没见过她任何失控的表情,或许死亡来临之际她也只会感叹一句:“哎呀完犊子了。”
可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她到底凭什么保持冷静?是残留的本能和经验吗?
但若原本就具备这样惊人的素质,又怎会在三流的淘金队伍里拖沓求生,最终被异生物吞噬?
他亲眼见过那地下深处的血色帝国是怎样孕育下一代的,也见过那枚巨大的卵是怎样将同族掠夺殆尽才出世的,当然能得回主导权脱胎成哨兵是她因祸得福……可是一个人固有的性格、思维方式、心态和底层技能会因此就突然变革吗?
又或许,她不是那幸运的“某一个人”,而是……
安平为突然掠上心头的古怪联想打了个寒噤,本打算随便想想分散紧张,结果越想越紧张。
眼下可不是胡乱琢磨的时候,他无需对她是谁刨根问底,只要确定她是纯粹稳定的人类哨兵就够了。
予情感觉贴在自己身侧的人突然抓紧了她的衣摆,突然撒开,又突然抓紧,短短十秒内非常生动地演了一出百转千回矛盾愁肠的心理战。
之前就觉得,小安向导表面端正内敛实际上脑瓜里颇为活跃,那思维一发散,眼神也跟着发散,一脸安静木讷地给你示范个瞳孔地震。
这又不知道在分心想啥玩楞儿呢……他要是能一直神游天外倒也不是坏事。
予情暗哂,径直撩开了墙上的挂毯,露出后面一扇充满童趣的雕花小门。
安平:“!”
她怎么知道这里有门?
予情:别问,问就是来过。
不管进哪个房子,都会被传送到这儿来,可见是敌军阵地,就问你怕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更完5章了嘛…到了攒稿的时间,顺便要写隔壁男男OTL断了好久有点生疏…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