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
康熙放下手中的奏折,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肩膀,自从撤三藩的旨意下去,云南的吴三桂便总是蠢蠢欲动的不老实。虽然知道这一仗在所难免,但是筹措战役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足够让人焦头烂额。
顾问行觑着皇上休息的空闲,乘机回报一些轻松的琐事,“皇后主子的害喜好了许多了,今日晌午坤宁宫和慈宁宫还特地赏了御膳房江南来的新厨子。”
嫡长子承祜的夭折一直是帝后心中隐痛,皇后再次有孕,康熙也十分开心,“朕忙着三藩的政事,皇后身体康健朕也安心在前朝。乾清宫也跟着送份赏赐过去。”
“那个海外来的传教士南怀仁前几天就来说,研究出了新鲜玩意,要呈给皇上赏玩呢。”
康熙微微皱了皱眉头,“朕现在忙得很,每天都有这么多折子要看,没时间见他,让他先把东西攒着吧。”
“哦,对了,还有完颜大人,托人来问面圣的时候能不能把家里的女儿带上一起。说是他那女儿对法兰西登洋人国的文字十分精通,之前献给皇上的书也有一部分是她编写的。皇上您看这……”
康熙这回倒是来了兴趣,富察家的女儿才十岁吧,竟然都能自己编书了?还通晓洋人文字,那自己库房里放着的那几部厚厚的洋人书,不知道她能不能帮忙翻译整理一下……“既然如此,就让完颜慎怀带着他女儿一块进宫来吧!”
“呃……皇上,完颜格格到底是女眷,这件事要不要请示一下慈宁宫和坤宁宫那边……”
康熙睨了神色恭谨的顾问行一眼,知道他是想歪了,自从大权在握亲政以来,正是年轻气盛的帝王身边的莺莺燕燕自然是少不了的。之前也有不少大臣用类似的借口献美,只是——“知会一声也就罢了,但可别传出些莫名其妙的流言出来。完颜家的格格才十岁!当年她刚出生的时候,朕还让你摘了柿子送过去呢!就忘了?”
顾问行记起来了,连忙跪下请罪,“奴才万死,脑子不清醒,连事情都记叉了,还请皇上责罚!”
“下不为例,快去传信吧。欸对了,南怀仁不是也懂法兰西语吗,明天完颜慎怀面圣的时候把他也叫上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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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明确地带着康熙的旨意到了完颜府,陈玉锦才知道这父女两个居然瞒着自己做了这样的“大事”。气归气,但是女儿这么小的年纪第一回面圣,还是叫陈玉锦心里有些打鼓。
完颜慎怀还在朝中的时候担任的就是清贵却没有什么油水的翰林官员,辞官六年,偌大一个完颜府库房更是比四面雪白的墙壁还干净。没有余钱买新鲜的好料子,陈玉锦只能从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里鼓捣了老半天,才翻出来一件当年太后主子赐给自己的云锦布料。青色的料子,素虽然素了点,但只有最简单的祥云暗纹也就意味着,即使放在现在也不显得过时。
十月廿三日清晨,完颜家后花园的菊花叶片上还凝着霜的时候,幼清就被陈玉锦从暖和的卧榻之上薅起来。换上了那件淡青色布料裁剪的宫装新衣,领口上还被陈玉锦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鸟,为这件素净的衣裳增添了几分亮色。如今是康熙初年,朝廷初定,又要对南边用兵,主打一个简约朴素。即使是后宫的娘娘们也没有后世影视剧中那些华丽硕大的旗头大拉翅,这可给清贫的完颜家省了不少事。幼清的一头乌发只在背后编成了一条大辫子,用同样青色的绣花发带绑住了发尾,再在鬓边点缀了两支米粒大小的珍珠簪子。
陈玉锦一左一右站着元安,元福,助力在门口,远远望着拉着完颜父女二人的马车消失在青石胡同的尽头。
元安担忧地皱着小胖脸,“希望二叔这次去宫中面圣一切顺利啊。”
元福则是暗暗攥紧了拳头,他心思最敏锐。往常幼清待在家里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次妹妹都要进宫面圣,却只能用额娘旧日的嫁妆裁衣的事实,让小少年心灵收到了巨大的冲击。他学堂里的那些同学家里的妹妹们都能拍成一长排了,尚且四时总能裁新衣服,打新首饰呢。他总有一日要出人头地,让妹妹也过上那样的好日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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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完颜父女在马车上晃悠了一个时辰,才到了紫禁城的宫门口。那里自然也有小太监迎接,等进了朱红色的宫门,幼清才感觉出来,如今仍旧作为封建王朝的大清皇室居住之所的紫禁城,和后世的著名旅游景点完全是两个概念。
宫门之前两列挎着大刀的侍卫就已经足够威慑,等进了门,两边朱红色的高墙将狭窄的甬道一夹,简直叫人透不过起来。明明有小太监在前面带路,但是步子却极快极轻,在这样寂寥却宏大的宫殿群中,让跟随着进入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幼清早没了四处扭头偷看的兴致,只老老实实的缀在完颜慎怀身后,亦步亦趋地闷头赶路。不知走了多久,穿着软底绣鞋的脚底都快磨出火星子了,带路的小太监才七拐八拐,眼前的景象霍然开朗。规整方正的院子,宏伟的宫苑,高高的大门上悬着匾额,上书乾清宫三个大字,正是康熙皇帝的日常居所。
“皇上,完颜大人和家中的格格已经再乾清宫门口候着了。”顾问行轻手轻脚地将一盏热茶放在了正在专心看奏折的康熙手边。
康熙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将手里拿着的奏折看完,批红了,才道:“请他们进来吧。”
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到了皇帝的御案之前,扑通扑通两声跪下依次行礼。
康熙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完颜慎怀还是记忆中高高瘦瘦,恭谨慎重的模样,只是六年不见,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而他身边的小姑娘,当年自己赐过柿子的小姑娘——康熙眉头一挑,这倒是个胆子大的,方才分明是在偷偷打量着自己,连滴溜溜的眼珠子都来不及收。
“起来吧。”
完颜慎怀站起了身,眼神也规规矩矩地停留在皇帝御案前罩布的绣花上。而幼清,虽然不至于胆大包天到敢直视龙颜,但却连御案上堆着的本子笔筒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小姑娘倒是有趣,康熙不由得起了好奇心,想要试一试她的本事。“完颜大人说,他交上来的书册中,有关于法兰西的几卷有许多都是你帮着翻译出来的?朕看那几册书里有不少都是算数书,里面的内容你都弄的明白?”
幼清没有想到皇帝上来第一句话不是先问完颜老爹而是自己。但是打从决定来紫禁城走这一遭的那一天,她就最好了被提问的准备,定了定心神,不卑不亢地朗声答道:“回皇上的话,算数虽然有时候晦涩难懂,但是一旦弄清楚了原理,只从翻译文字的角度反而比其他叙事的书籍更加容易。如果是叙事,但是描写花卉,种类就有成百上千中,用来形容的字词更是数以万计。但是算数却不一样,加就是加,减就是减,要清晰明了的多。”
康熙见她年纪最小却能侃侃而谈,心中更加欣赏,就连宫中那些公主,皇亲国戚家的女儿,见着自己也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正当这时,顾问行又进来禀报,“皇上,南怀仁也过来了。”
“来的正好,”康熙对着走进来的高个子洋人招招手,“这里有个十岁的小姑娘就已经通晓你们的法兰西语,你来考教考教她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本事?”
幼清不敢看康熙,但是南怀仁却不要紧,她望着这位清朝的外国人,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一身西方的洋装装饰着夸张的蕾丝。对上自己,南怀仁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地轻视,显然并不相信这么个小姑娘懂什么法兰西语言,张嘴就扔出来一长串的对话。
叽里咕噜的,康熙是外行看热闹,就连学过不少法兰西语的完颜慎怀都听得大脑发胀,暗道这个传教士心思险恶,能用一种语言翻译书籍和能使用交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事情。
幼清却胸有成竹地微微勾起一个微笑,前世当同声传译员的十多年职业积累,总算是在大清第一次发挥作用了。
皇上和完颜慎怀只能看出来幼清和南怀仁用着听不懂的语言,你来我往了好几个来回,接着又换成了一种新的,但同样听不懂的语言体系。又过了好一会儿,嘴皮子都说干了的南怀仁才向着康熙一拱手,用喜感的汉话承认道:“这位姑娘的确是在法兰西语上学习得十分深入。不但如此,她还能说英吉利甚至是意大利和西班牙的语言。尊敬的清朝皇上,您的国家拥有这样有天赋的年轻人,实在是叫人震惊。”
康熙虽然喜欢钻研南怀仁这样的传教士带来的西方玩意和书籍,但是对于在遥远海外的西方国家却始终存着一份忌惮之心。看到一向自持甚高的南怀仁在幼清这个小姑娘面前吃了憋,心中十分爽快,“我大清地大物博,更是人才辈出。南怀仁你来大清才不过两三年,日久天长,就会见到更多叫你惊讶的事情了!”
远渡重洋来大清的传教士可不少,能在康熙面前拥有一席之地,南怀仁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来大清的旅程实在是让我受益匪浅。只是西方各国也有属于自己的独特之处,这次远洋的航船又带来了西方国家不少新出现的器物和书籍,我特此来将它们呈现给尊贵的皇帝陛下您。”
紧接着就有小太监捧了一摞足有半人高的书册过来,“启禀皇上,南怀仁大人运来的器物先搬到东厢房去了,奴才只将书册都挑选了出来。”
“南怀仁,等午膳之后,朕再到东厢房去听你讲解那些新鲜器物的用法。”打发走了南怀仁,康熙才对着幼清道:“你来看看这些书册,都是些什么体裁,能不能看懂,能不能用汉话翻译出来?”
幼清奉命走到书册之前,简单翻阅了一下每一本书的目录和大意。而康熙则将完颜慎怀领到另一侧去细谈他奉上来的几册满文翻译的汉族经典。大清虽然是满人的朝廷,但天下却是汉人更多,让所有满人都能读得懂的汉族经典自然是至关重要。西洋人是远在天边看不见摸不着的威胁,但是南边打着前明旗号的汉人叛乱,动摇的可是爱新觉罗家的根基。
完颜慎怀赋闲的这几年著述的书籍可谓是呕心沥血之作,在康熙面前一一细致阐述,连挑剔的年轻帝王也不由得点头赞赏。
“完颜慎怀,你是满蒙汉三语的大家,新建的翻译房,非得你才能胜任,朕许你从四品的内阁侍讲学士可好?”
完颜慎怀目光微颤,他知道皇上想用自己,但却没有料到一出手就是四品官,当下俯身再拜:“皇上有命,臣万死不辞。只是当日鳌拜当道,臣不能以身护住,辞官弃朝廷而去,每每想来愧悔难当,万不敢当皇上如此重用!”
康熙怎么也想不到,完颜慎怀一直纠结在心里的居然是当年辞官的事情。一边感叹这真是个只会做学问的老实文人,一边心中也十分感动:“鳌拜当年猖狂至极,连苏克萨哈都敢随意治罪,更当街用马鞭殴打如你一样的翰林院官员。文人清贵,你不甘受辱辞官而去,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还满怀忠心,朕岂会怪你?”
说着抬眼看见看完了书册,领着搬书的小太监走过来的幼清,“这翻译房总裁一职,就由完颜爱卿担当吧。就算不为了朕,为这给家里的福晋多添点首饰,给格格多裁剪新衣,你也万不该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