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晗霜离开王府后,王妃也立即叫了侍卫过来,吩咐道:“快去寻世子,告诉他,世子妃已收拾了东西准备回洛阳明家,让他现在就去追,一定要把人接回来。”
“若去迟了,恐怕就赶不上了。”思及沈晗霜离开前平静如水的模样,王妃担忧道。
皇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若沈相知道沈晗霜决定和离一事,为了不让沈晗霜被守孝一事耽误,他恐怕会立即将沈晗霜送离长安。
沈晗霜要与祝隐洲和离一事还未落定,若贸然捅到人前,或是留下书信之类的实证,便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是以王妃只能让人先将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尽快通知祝隐洲。
但愿还来得及。
侍卫领命后先往世子平日里常待的禁军营赶去,得知世子自昨夜进宫后就一直没出来,他又立即去了宫门外。
侍卫无令不得入宫,好在王府自有自己递话的路子——禁军营。
但代为传话的那名禁军进宫后却得知,早些时候陛下醒了过来,还将世子叫了进去。
眼下世子还在殿内,而有机会进殿请世子暂时出来一趟的林副统领也不见踪影。
再着急也无用,只能再让人去各处寻林副统领。
帝王寝殿本就不是谁都能进的,更遑论陛下正在病中,前几日还刚出了太子逼宫一事。
传话的人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事情竟然恰好都凑到一起了,绕来绕去这么久,今日要传的这话,竟像是冥冥之中遇到了层层阻碍一样。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
沈晗霜刚下马车,便看见爷爷正从长街上走来,神色严肃,但整个人都透着疲惫和劳累。
“爷爷,您这是怎么了?”沈晗霜忙上前问道。
见是沈晗霜,沈相温和地笑了笑,宽慰她道:“无事,只是在宫里守了一夜,有些乏了。”
虽然太医们不敢将陛下的真实情况往外透露,但包含沈相在内的几位大臣都知道,陛下已经时日无多了。
所以时刻都会有两名大臣守在帝王寝宫,以免最后那一刻到来时,皇帝留下了什么诏令却无人作证。
昨夜是沈相和陈相一起守的,两人都刚从宫里出来。
沈相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此时看见孙女,他朝沈晗霜身后停着的那些马车看了一眼,心里一顿,侧首对她说:“先回家再说。”
甫一走进正堂,沈相便屏退了下人,温声问道:“太子谋逆那夜,你可有被吓着?”
“看你这模样,应一连几日都没休息好?”
沈晗霜神色微顿,眼眶霎时变得通红。
爷爷分明注意到了那些马车,却还是先问了此事。
沈晗霜以为那夜的一切都已经随着太子的死和叛军的溃败而结束了,可直到爷爷担忧地问起,沈晗霜才意识到,自己后怕至今。
的确如爷爷所说,自那日开始,沈晗霜便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每晚都会梦到数不清的刀剑,鲜血,尸体。甚至很多时候,梦里的她也会成为那些残缺尸体中的一部分。
沈晗霜一直以来都被沈家和明家保护得很好,从未涉险,也从未离死亡和血腥那么近过。
仅一门之隔。
门外杀红了眼的叛军和奋力搏杀的王府侍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门内,作为王府的世子妃,她必须坚定而冷静地站在人前,不能露怯,更不能退缩分毫。
王爷和世子都不在府中,王妃的身子弱,她便必须撑起来。
她也的确做到了。
那夜王府没有乱,一切都按照她和祝隐洲赶去东宫前所做的安排进行了下去,后来她派出去的侍卫还救下了王府附近几座府邸的许多人。
可她也的确是怕的。
命人清点伤亡情况时,沈晗霜发现落在纸页上的很多名字她都有印象。
她曾做主为其中一个家贫的侍卫提前支取了半年的月银,让他能尽快带他的母亲去看大夫。
有个侍卫与王府内一名无父无母的侍女两情相悦,到了成婚的年纪,也是沈晗霜亲自为那名侍女置办了一份嫁妆。那个侍卫前几日还特意来同沈晗霜说,他的妻子已经有喜了。
还有个侍卫,虽家中世代习武,但他偏偏更爱读书写字。沈晗霜路过时曾无意中听见他躲在柴房里背书。得知前因后,沈晗霜考了考他的学识,见他的底子确实很好,还鼓励他去参加明年的科考。
每年冬时,沈晗霜都会支一笔银子为每个在王府做事的人置办两身过冬的厚衣服,不算名贵,但能御寒。
沈晗霜曾听春叶和她院子里其他几个侍女聊到过,有几个侍卫格外高大壮实,冬衣都买不到现成的,只能多花点钱找店家定做。
而这些侍卫,都死在了那个血色如墨的夜晚。
沈晗霜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的尸体,却每夜都能梦到他们还活着时的模样。
并非是老天残忍,死的恰好都是沈晗霜认识的人。
而是那晚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他们恰好都在其中。
那夜王府内没有伤亡,皆因守在府外的他们以命相搏。
沈晗霜离开王府前的这几日亲自安排好了每个牺牲侍卫的身后事,却直到此刻都不能,也不敢忘记那些名字。
沈晗霜不敢想,若那晚王府被叛军攻破,若有更多人死在她面前,若她和王妃也不能幸免……
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天亮时,沈晗霜会忍不住想,若她也死了,曾与她同床共枕的祝隐洲应还会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模样,但沈家和明家一定会处处都是悲伤的身影。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继续留在王府,留在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身旁了。
生死难料,可即便是死,沈晗霜也想死在那些爱自己的家人身边。
几日过去,一直强撑着不愿流泪的沈晗霜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爷爷,我害怕,但我不想哭,也不能哭。”她压抑着哭腔说。
沈相心疼得厉害,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声道:“都过去了。”
“没事的,爷爷在这里。我们沈家的五姑娘当然可以害怕,也可以哭。”
闻言,沈晗霜的眼泪更是止都止不住。
那日她和祝隐洲说起自己心底的恐惧时,只换来了他那个蹙眉的眼神。
只有她的家人,才会在意与承托起她所有的不安与害怕,让她能放下心来依靠和信任。
沈晗霜从小到大都被家人们捧在手心里。即便她已经十八岁了,爷爷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哄着她。
她九岁时曾无意中买到过一本全和妖魔鬼怪有关的话本,偏她又极擅长想象,便被里面那些骇人的描述吓住了,从日落开始就不敢走出房门。
那时爷爷便和几位伯父、堂兄一起,在她会途经的所有地方都挂了足足的灯笼,把到处都照得亮堂堂的。
这还不够,他们又每人抢着要同沈晗霜说其它温馨有趣的故事,几位婶婶也都要陪她睡,想让她忘了之前那些骇人的描述。
爷爷是当朝右相,在外时总神色肃然冷厉,刚正不阿,但回到家,出现在她面前时,爷爷脸上总是带着笑的。
面对她那些或天马行空或令人啼笑皆非的念头,爷爷也总是愿意无条件配合,仿佛可以无底线地纵着她,宠着她。
她被这样好地爱过。
却因为一个心不在自己这里的男人委曲求全了三年,离开家人三年。
还好,她回家了。
待沈晗霜慢慢平静下来,沈相又同她说了许多家常话转移她的注意,随后才问起:“晗霜,门外那些马车里装的是?”
“我的嫁妆。”沈晗霜用丝绢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没有隐瞒。
“你这是打算……”
沈晗霜点了点头,“我决定同世子和离。”
她和爷爷说了那张和离书的事。
听完后,沈相沉默了片刻,难掩自责道:“是爷爷没有为你选一门更好的婚事,让你受委屈了。”
沈晗霜没有细说想和离的原因,但沈相很清楚,若孙女嫁的真是个如意郎君,她又怎会如此决绝地带着嫁妆回沈家,不给两人的关系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沈晗霜听出爷爷话里的愧疚,连忙笑着同他说:“爷爷,这门婚事很好,他也很好,只是我腻了,不想要他了。”
从家世到样貌,从人品到能力,祝隐洲无一处不好。
他只是不爱她。
也的确是沈晗霜不想再继续和他做夫妻了。
婚姻是人生大事,沈晗霜不想让爷爷背负这么重的愧疚。当初爷爷为她物色了好几位适龄的优秀男子,是沈晗霜自己愿意嫁给祝隐洲的。
或许在旁人看来,夫妻情断和离是遗憾,但沈晗霜却觉得这是喜事。
旧的一页已经翻过,今后的每一日都是崭新的,她很期待。
见沈晗霜神色间的确并无忧虑与愁绪,沈相才勉强放心了些。
“世子方才被陛下留在了殿内,此时应还在宫中,还未回府看见你留下的和离书。”沈相温声说道。
“如果有人问起,你先不要透露已经与世子和离一事,只说是因为你父母的忌辰将近,才决定回洛阳一段时日。”
律法规定,遇国丧,皇帝和各皇子需守孝二十七日,而皇室所有女眷则需要守孝二十七月。
若沈晗霜没来得及在陛下驾崩之前离开长安,即便已经有了那张和离书,她恐怕也会被守孝一事绊住。
而若以两人早已和离一事为由不守孝,便定会有人以此事为话柄,抨击沈晗霜故意不忠陛下,不孝长辈。
沈相不在意,却不愿让孙女沾上那些。
待沈晗霜去了洛阳以后,他再对外宣布孙女和世子早已和离一事,到时即便有人议论,也扰不到远在洛阳的沈晗霜。
以明家在洛阳的身份和地位,沈相也不担心孙女会在那边受委屈。
反正已经不想要这桩婚事了,沈相便打算尽早让孙女从长安城中这些复杂的事情里抽身。
“既已决定和离,为免生变,你现在便立即启程去洛阳。”
沈晗霜颔首应下。
“若世子知晓和离书一事,他可会阻拦你离开?”沈相又问。
沈晗霜顿了顿,随即神色平静道:“他不会的。”
勉强做了三年夫妻,他应也早已看腻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猜一猜下章小祝会不会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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