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璧月心神终于一震。
恰在此时,不知何处吹来了一道轻风,最前面的那名黑衣尸傀头上的面罩落下,露出一张李璧月极为熟悉的脸。
李璧月发出一声惊呼:“陈叔——”
李璧月是认得陈思明的。
在那次抓蟋蟀事件之后,不知云翊给武宁侯夫人说了什么。总之她没有再回到自己家的参军府,而是留在了武宁侯府。
彼时武宁侯夫人的妹妹,嫁于京兆韦氏的白夫人新寡,在武宁侯做客。白夫人说自己没有女儿,见了她觉得投缘,要认她做个义女。李良用心思两位夫人出身江南名门,知书达理,性情淑柔,或许可以管教她这一身逆骨,便应了下来。在那之后,李璧月大部分时候都住在侯府小白夫人的院中,每日与云翊一同上学。
而陈思明,曾是武宁侯府的马夫,每日负责驾车送她与云翊去秋水书院上学。
武宁侯府变故之后不久,她便进了承剑府。当年侯府旧人,也数年不聆音讯,不意会在此时再逢故人。
而这些人竟已都死在她的剑下。
“陈叔……”她看着那张满目丘壑的脸,剑心似乎有了一丝裂痕,握剑的手轻轻颤抖。
已死的尸傀无言,一双已然空洞的眸子里无悲无喜。若非要从里面找出点多余的东西,大概也只有冰冷的杀意了。他拖着刀,彳亍着向前。
李璧月心中抑制不住悲愤,遥望空处,高喝道:“阁下究竟是谁?这些人为什么会听你的命令?”
“呵,你问我是谁?武宁侯一生忠义,身死之后,他的这些旧部念念不忘旧主之仇,投奔于我,可是李府主你呢?武宁侯与夫人对你可谓恩重如山,可惜他们刚死,你就攀上了承剑府的高枝,反而对昔日袍泽辣手无情。”
那声音语调一转:“你以为他们是听我调遣吗?不,他们奉的是武宁侯世子的命令。李府主不是一直在追寻他的下落吗?只要你同意与我合作,我就带你去见他。”
“武宁侯世子?”乍闻云翊的消息,李璧月心魂一瞬失守:“你知道云翊在哪里?”
就在这时,半空中那诡异的鸣哨声再起,“陈思明”发出一声低啸,朝她扑了过来,一口咬到她的右腕之上。李璧月猝不及防,雪白的腕口流出鲜血,更有一股青气环绕,周遭皮肉竟开始腐烂,此时,更多尸傀一起向她冲杀过来。
仓促之间,李璧月横剑一扫,剑气将尸傀逼退大半,可终究还是有了数只漏网之鱼。她的手腕一麻,竟是中了一刀。
那声音哈哈笑道:“李府主武功高强,心智坚定。只有云翊是你唯一软肋,听说你成为承剑府主之后,一直在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呵,想不到,李府主还是个痴情种子……”
李璧月怒喝:“你骗我——”
“兵不厌诈。哈哈哈哈……李府主死了,去了阴曹地府自然能见到云翊——”
鸣哨声越来越高昂,那些尸傀也愈发兴奋暴虐,李璧月陷入鏖战之中。
这些尸傀本来就已经死了,根本就无所谓再死一次。剑锋削破皮肉,可只要骨骼尚存,便能继续挥刀向前。
李璧月背倚着大树,望着悍不畏死,杀之不尽的尸傀,心知今日过于托大,落入敌人算计之中。若想尽快脱身,需要再用一次“万山归雪满江白”,以纯粹剑意同时斩断这些尸傀的四肢关节,方能使之失去战斗力。
可是,她的右手受伤,此时已无多少知觉,无法发挥全部实力。
而且,她真的要让这些人死后被戮、遗骨不全吗?
犹豫之间,林中忽然响起一道箫声。
那箫声甚是诡异。忽高忽低,时急时缓。前一秒紧锣密鼓,石破天惊;下一秒便如秋风呜咽,婉转低回。既不成曲,也不成调,竟比那控制尸傀的鸣哨声还要难听几分。
李璧月暗自皱眉,那些尸傀群忽然静止了一瞬。
紧接着,那箫声似乎找到了某种节奏,维持同一个曲调开始吹奏。那尸傀群停止了攻击,向四周慢慢散去。
李璧月顺着箫声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人着素白的道袍,手按竹箫,踏着黎明破晓的天光而来。他长眉如画,双目深峻,只是先前其中的懒散已然退却,眸光深沉,一如夜色。
是玉无瑑。
先前她交代他留在外面等候,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还用一支不知哪来的竹箫控制住了这些尸傀。
那道尖哨声的主人似是诧异尸傀竟会失去控制,哨声越发尖锐起来,希望激发尸傀凶性,再次发起攻击。可是那箫声却愈发沉缓起来,尸傀群在两种不同声音的迷茫起来,摇摇晃晃,手舞足蹈,就像在原地跳舞一般。
同时,李璧月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李府主,你还能出剑吗?”
那是玉无瑑的声音。不知此人是如何做到一边吹箫操控尸傀与那哨声相抗,一边还能分神传音入密与她说话。
她抬头望向玉无瑑,点了点头。
脑海中声音再起:“一会听我指出的方位,找到那个操控尸傀之人。”
就在此时,那箫声忽然从沉缓转为激越,音节愈短愈蹙,尸傀群瞬间兴奋起来,挥舞着武器向林中四处散去。李璧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驱逐尸傀群来找出那鸣哨之人的踪迹。
那鸣哨之人不意尸傀竟然会反水,也越发尖利急促起来,声如裂帛,几乎刺穿耳膜。与此同时,李璧月脑海之内出现玉无瑑的传声:“西方坎位——”
棠溪剑划开夜幕,庞大剑意瞬间直冲西北,那哨声戛然而止。棠溪落处,传来一声惨呼。
箫声亦止。
玉无瑑道:“过去看看。”
李璧月点头。如果没有意外,这操控尸傀想要伏杀她的人便是制造了扶桑使团劫杀案的幕后凶手,也是刺杀明光禅师,又花费二十万重金购买“佛骨舍利”之人。
找到此人,或许便能破解诸多谜题。
可地上并无尸体,只有一堆由木头和金属制成的机括零件,已经被棠溪剑劈成了碎片。
李璧月皱眉:“又是傀儡,又是寄魂之术。”
玉无瑑愕然一瞬,道:“傀儡?难怪,原来如此。”
李璧月:“什么‘原来如此’——”
玉无瑑道:“操控尸傀的邪术,一般会使用笛子或者竹箫,而不会使用哨声。因为乐器能发出的声音远比口哨更加复杂,更能准确表达意思,使尸傀循令而行。那人是制作尸傀的人,尸傀本应与他更亲近,不会轻易被我所趁,可是此人附魂于傀儡行事。傀儡虽然能作为纳魂的容器,却做不了吹奏乐器这般精细的动作,此人才会用哨声来操控尸傀,最终被我反客为主,找到他的位置。”
李璧月疑惑道:“你之前不是说那假造的佛骨舍利有你留下的追踪印记,我们才会追踪来此。而之前在海市商会拍下“佛骨舍利”的那人绝对是真人,而非傀儡。”别的不说,海市商会对客人甄选严格,应该不至于会让一个傀儡入场参与拍卖。
玉无瑑道:“我也正是疑惑这一点。就在李府主你进入林中不久,我就失去了对‘佛骨舍利’的感应。”
李璧月:“嗯?”
玉无瑑:“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对方已经发现‘佛骨舍利’是假的,将之毁去。第二种情况,对方发现了上面的手脚,将印记抹除。不过,以我的猜测,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李璧月:“为什么?”
玉无瑑轻笑起来,他慢慢抬眸,目光清亮:“因为那枚舍利子是我用一枚鹧鸪蛋仿制的。那鸟蛋经过打磨之后,蛋壳已经极薄极脆,只要轻轻一碰,便有可能碎掉。对方只要试图抹除上面的印记,那个舍利子就会损毁……”
“鹧鸪蛋……”
李璧月一时有些无语,用鹧鸪蛋来伪造佛骨舍利,还真是天才的想法。
不知那黑衣人花了二十万两的巨款,却买了个一碰就碎的鹧鸪蛋,一时是什么反应。
玉无瑑道:“所以我猜测,那黑衣人可能是进入林中之后发现舍利子是假的,又发现有人追踪,便在此布下杀阵伏杀李府主。他不敢与李府主碰面,所以暗中逃走,只留下一具傀儡控制局面……”
李璧月点头,玉无瑑所言与她所想大差不差。甚至,她有一种直觉,这黑衣人是她认识或熟悉的人。
如今线索虽断,但那黑衣人既然出现在拍卖会上,必然是得到海市商会的请柬,此事或许可以从海市商会着手调查。
不过,离开之前,倒还是有一件事情要做。
她重新回到之前大战的林地中央,先前死去的那些“尸傀”失去哨声的指引,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
她用剑锋挑开哪些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个黑衣人说得不错,这些人确实都曾效力于武宁侯军中和府中,都是她儿时认识的。
他们本是大唐边军中最好的男儿,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桩血案,他们本该生活在灵州的土地上,卫戍大唐的边关。而不是像现在,不知被何人利用,成为杀手、凶犯,成为她的敌人,最后死于她的剑下。
李璧月许久未曾悸动的心,至此终于有一丝滞痛。谢嵩岳去世之后,她一个人扛起整个承剑府,成为圣人手中最锋利的刃,在一个个案件中打转忙碌,忙起来的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
此时,见到这些死得不甘的人,一丝酸涩与滚烫从目中涌下。可是那泪水尙未流到颊边,便已干涸。
她是承剑府最后的执剑人,也是武宁侯府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从那时起,她就已没资格再流泪了。
玉无瑑清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先前听那操控尸傀之人所言,这些都是李府主你的故人。既已被炼制成为尸傀,这些人的尸体也都留不得了,只能就地处置。”
李璧月低声道:“我知道。”
玉无瑑感觉到李璧月心情不佳,便不再说话。他从林中捡来干枯的树枝,找了一块干净的空地,将那些人的尸体堆在一起,然后点燃火把。火光窜起,青烟升腾。他坐在火堆旁,又依着道经念了一段往生咒,超度亡魂。
等他念完,李璧月站了起来:“走吧。”
忽然,密林外围传出一道浑沉的声音:“玉无瑑,你果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