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海

黄昏。东海。

雪白的浪花翻滚着漫过海岸线,又逶迤退了下去。

李璧月站在一处高峨的礁石上,远眺天边将坠的红日。目光所及之处,连一片帆影都没有。

她此行是奉了圣命,到海陵县迎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入唐。传灯大师于二十多年前东渡扶桑传教,最终客死异乡。当今圣人信奉释迦,更奉佛教为国教,为示虔诚之心,特遣使节东渡扶桑,迎佛骨归葬,并敕造法华寺安放舍利。扶桑国主素来仰慕中土繁华,趁此机会派出一支规模庞大的遣唐使队伍,护送佛骨返乡,也顺便学习中土的各项技艺与文化。

这是两国之间的大事,圣人对此极为重视,特派承剑府协同鸿胪寺官员经办此事。李璧月更是作为天子特使,负责奉迎舍利入长安。

据信,那艘载有遣唐使的大船已于一个月前出发,本该于近日到达。可李璧月在此苦等多日,仍未接到大船。

若是再耽搁下去,恐要耽误原定于下个月举办的法华寺开光大典。圣人交托的任务无法圆满完成,也有损承剑府的颜面。

红日渐沉东海,霞光吐粲,气象磅礴,是一日将终之时最后的盛景。

一旁等待的明光打了个稽首,道:“李府主,看来那艘船今天是不会到了,不如我们先回驿馆休息,等明早再来。”明光是当今国师昙无大师的师侄,虽只有十六岁,但已被佛门视为传承衣钵的佛子,此行是代表佛门而来。

李璧月道:“明光禅师倒是并不着急。”

少年僧人合什道:“万发缘生,一切随缘。船今日未到,想必是李府主与小僧今日尚无此机缘。这是急不来的事,李府主不妨放开心怀,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定,明日一早,扶桑的大船便已在码头等李府主了。”

他压低了声音,看了看身后鸿胪寺与海陵县出迎的队伍,微笑道:“其实府主坚持要在海边守候,小僧亦愿奉陪。只是以府主之尊,若不回去休息,鸿胪寺高大人和海陵县方县令也不敢轻动,府主身后上百人今夜都不得安歇。”

李璧月笑道:“禅师慈悲心肠,那便承禅师吉言,明日再来吧。”她转身唤道:“如松,思槐——”

“属下在。”两名玄剑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拱手侍立李璧月身前。两人身着窄袖直襟飞鹤袍服,腰束玄青色双钩腰带,黑裤皂靴,腰悬宝剑,凛凛生风。站在高处,只一个背影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下面有人窃窃私语:“你们快看,那是飞鹤袍,那两人怕是承剑府的玄剑卫吧。”

高如松、夏思槐此时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骄傲之心油然而生,连脊背也更挺立了些。

也无怪二人骄傲,承剑府是大唐天子独属的监察机构,上可巡察庙堂,下可辖掌江湖,只对天子负责。承剑府玄剑卫共百人,个个都武功高强,是精锐中的精锐,较之天子御林禁卫犹有过之。而两人更是玄剑卫中的翘楚,这才得以被府主李璧月选中,参与这次的任务。

恰在此时,海风拂起苍青色的斗篷,一张白玉般的女子面孔在帽檐下隐现,细眉淡目,额间一点朱砂殷红似血。女子目中神光如有实质,让人不敢逼视,高如松与夏思槐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李璧月道:“你二人在此候着,若有消息,立刻到驿馆通知我。”

高如松夏思槐齐齐应声道:“是。”

李璧月转身示意:“明光禅师请。”

两人一同下了高崖,到了道旁。明光便向不远处已候了多时的马车走去。

李璧月则在站在原地等着侍从牵马过来。她不喜坐车,去哪里都是骑马。

她回望海岸,果然她和明光一走,剩下的人也纷纷撤了下来。熙熙攘攘,挤成一团。

海风的呼啸声、海浪的潮涌声与人群的喧嚣声杂在一起,充斥着她的耳膜。在这嘈杂的混响中,她却听到一道极细的破空之声——

“小心——”

明光脚步一顿,只听得“叮当”一声,面前有寒光坠地。未及细看,却见一道苍青色身影越过自己头顶,一剑刺向他前方的那辆马车。银色剑光四散,李璧月人在剑光之中,一袭广袖随剑影翻飞,因风猎舞,飘若出尘。

下一瞬,那辆马车从正中间轰然裂开,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从车内飘出,意欲逃走。

可李璧月比“它”更快,手中棠溪剑脱手而去,直追那黑影而去,将“它”钉死在地面上。

剑锋透过胸膛,却没有半点血流出。那东西扭了扭头,发出艰涩的机括转动声。少顷,那张没有面目的脸转到了正面,用一双空洞的瞳仁望向李璧月,发出喑哑的声音:“李府主果然敏锐,我躲在马车上一下午,又趁此刻人最多也最容易放松的时候出手,竟也能被你发现……”

李璧月声音冰冷:“你是谁?刺杀明光禅师究竟有何目的?”

那东西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道:“呵,我是谁?传说李府主承掌承剑府一年以来,无往而不利。就连当今圣人,也多所倚仗李府主。李府主不妨猜一猜,我的身……”

可“它”尚未说完,李璧月已重新握住棠溪剑柄,剑光匹练般溢散,地上那东西瞬间变成了一堆破碎的零件。

棠溪重新入鞘,李璧月口齿轻吐:“啰嗦。”

高如松上前,双手奉上一物。原来刚才情急之下,李璧月拔下一支玉簪飞出,与袭击明光禅师的银针交击坠地。

明光此刻才回过神来,指着地上那堆东西,惊愕道:“这,这是……”

李璧月将玉簪插回头上,答道:“这只是傀儡,刚才它意图刺杀你,禅师没事吧?”

“我没事。”明光不顾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对这傀儡非常好奇:“这只是傀儡吗?方才它的动作如此灵活,还有我方才分明听到它在说话。”

李璧月道:“那是方士寄魂之法,用以操控傀儡,那刺客的本体并不在这里。禅师可知是谁要杀你?”

明光摇头:“我不知道。”他自幼长于寺中,此行也是第一趟出远门,实在想不出与何人结仇。

两人说话之间,天空中骤然变色。方才铺满天空的橙红艳紫已被青灰取代,乌云翻滚着,瞬间荫蔽整片天空,仿佛某种不祥之兆。

李璧月遥望天色,道:“既无线索,就先回驿馆吧。如无意外,暴风雨要来了。”仿佛在应证她的话,一道紫色的电光撕碎天幕,闷雷轰响,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那刺客不会轻易放弃,回程或许仍有危险,就由我亲自护送禅师回去。”

她没有再骑马,与明光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

东海之上。

同样的乌云席卷过苍青色的夜空,黑色巨幕如猛兽,一口吞噬了高悬天际的青白冷月。

海风呼啸着,发出鸣镝般的声响,足下这艘双桅木船猛烈震动起来。船长阿吉吹响了口中的铜哨,大喝道:“警戒,暴风雨要来了。”

在船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上遇到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是何等危险。更何况这艘船还是载有扶桑遣唐使的船,若惊扰了船上的大人们,说不定他的小命就不保了。

阿吉一边操纵着船舵,大喝道:“船工调整帆向,其余人都回到船舱里去。”甲板上一阵骚乱,好在船上的水手都跟随他多年,经验老到,很快木船就避开暴风雨最盛之处,收起一半风帆,又抛下巨锚,船身的震荡渐趋和缓。

阿吉微微松了一口气,正要坐下暂歇,忽然闻到一股酒气。他一扭头,发现自己身边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他定睛一看,正是此行的最高长官,扶桑遣唐正使藤原野。藤原野右手拿着一只酒坛,足下踉跄,目光透着迷离,看起来已喝至半醉,浑然不觉一身罗衣已在暴风雨中打湿,贴裹在身上。

阿吉顾不得去擦面上的雨水,连忙上去将他扶稳,道:“藤原大人怎么还留在甲板上,暴风雨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大人身份尊贵,不如先回船舱休息。”

藤原野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低声道:“阿吉,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阿吉问道:“什么声音?”

“叫我们回去的声音……他说不想回去,他让我们返航回扶桑去……”滕原野抚上耳朵,似乎正在倾听:“他在说‘此身寂灭湮尘,归去不如不归……不如不归……不如不归……’,阿吉,你听到了吗?”

他的声音孤寂而苍凉,与平常大不相同,仿佛是模仿着什么人。阿吉凝聚精神,竭尽全力想从风浪的咆哮声中找出点别的什么,可惜什么也没有。

阿吉伸手取了他手中的酒壶,扶着他向舷梯走去,道:“藤原大人,您喝醉了,我送您回去吧。樱小姐还在房中等您呢,知道您又喝了这么多酒,只怕要生气呢。”

听到“樱小姐”三个字,藤原野仿佛一瞬间从醉梦中惊醒,粗声粗气地囔囔道:“不过一个孤女,敢同本使置气。本使能看上她,带着她一起入唐,已经是她修了几辈子的福分了……”

阿吉怎敢同大人争执,点头应和道:“是大人体恤,赏她脸面。”

滕原野果然满意极了,道:“对了,我们的船还有多久能到中土?”他这会倒不提回东瀛的事了。

阿吉答道:“原本明日清晨可至,但是今晚遇到暴风雨,船现下已偏离了航向,约莫要再晚半天。”

他刚扶着滕原野下了舷梯,到了舱室门口。突然听到甲板上传来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荡起来。

“不好,船撞上什么东西了,我去看看——”

他已顾不上藤原野了,连滚带爬地冲上甲板。

藤原野推开房门,空气中传来一股媚人的幽香,他抬起头,影影绰绰,前方好像出现了一道女子身影。

“贱婢,还不过来扶我……”他叱骂着,向来人扑了过去,却扑了一个空。

一股寒意从后背袭来,紧接着是利刃破开骨肉的剧痛。生死之际,滕原野从酒醉中彻底清醒,下意识去摸架上的长刀,可他的胸膛已被一把冰寒刺骨的匕首透过,视野中只余下漫天猩红。

他仰面倒了下去。

身后传来金铃叮咚的脆响,还有比铃声更清脆的女子笑声,这些声音原该近在耳侧,此刻却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像是生者的挽歌,也像是给亡者的安魂曲。

一张白笺从半空中飘摇着落下,字迹浸染了触目的红。

“浮生一梦短,欢情问何如?恩爱如朝露,色空在须臾。”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开文啦,又是一段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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