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天亮,号角声响起,雨势不仅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下愈大。
大雨天,山谷地不可久留,可前方的道路同样模糊。路上的平地变成水洼,山石变小涧,周围全是泥泞,所有人只能在心底暗自祈祷老天行行好,快快停雨吧。
收拾完行李,孟家一家只有四件蓑衣。
孟彦章身披蓑衣,抱着孟如槿,牛氏和王桂兰各分得一件,孟如溪和孟如芸挤在一起,手握着一柄陈家给送来的褐黄色油纸伞。
伴着差役的催促,所有人在崎岖的山道上缓缓前行。
刚将将走了不到几百米,孟如溪手中的油纸伞在狂风骤雨中折去了半数伞骨,雨点透过几尽散架的伞面,直直地砸落到姐妹俩的脸上,冻得两人直打冷噤。
眼前雾气茫茫,孟如溪抹了把脸上冰凉的雨水,皱眉道:“姐你当心点,这雨实在太大,山路难走,又看不清,稍有不慎咱可就摔下去了。”
孟如芸将她瘦小的身子紧紧怀住,点头:“好,慢些走,不急。”
孟如溪也握紧她姐的胳膊。
然后四下张望,想寻刘强的身影。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孟彦章和陈业卿等人。
自上次一起搭过庇护所后,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子关系走近不少,几人走成一排,雨色中是相同犯愁的脸庞。
其中长得秀气,年纪最小的杨继仁说道:“不妙,我感觉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孟彦章诧异地瞧了瞧他,杨继仁挠挠头,解释道:“你们没发现吗?
这一路过来蚊虫格外多,还都长得分外大,经常直往脸上扑,连烧艾草都没用。
诸位仁兄有所不知,我是南阳府人。南阳大旱之前便是如此,先是热天,蚊子多,后又接连好多天大雨,下得黄河口差点发大水。”
“杨兄,你是南阳府人?”孟彦章突然开口问道。
“是的。”杨继仁点点头,随后叹气道:“哎,都说蚊子咬得怪,天气要变坏,我看这雨就有点当初的意思。”
这么一说,几个男人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南阳府接连大旱一事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孟彦章目光怅怅,已蹙眉,不过是念及往事,触及心头伤,心上又浮起堵得喘不过气的心情。
陈业卿急道:“那可不行,远的不提,若是一直在暴雨中行走,定会出事。家里的孩子和老人也撑不住。”
话话,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时,沉默许久的孟彦章开口道:“诸位仁兄,我倒是有个法子。”
“孟兄,什么办法?”其余人齐声问。
“不如我们一齐去寻刘强差役,与他商讨一番。”
众人沉思片刻,齐齐点头:“我看行!便按孟兄所言,我们一同去寻那个差役!”
“没错,我们一同去跟他好生说道说道,绝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不然闹出人命怎么办!”
天空传来沉闷的雷声,狂风再起,吹得那雨丝乱溅,一行人斗志昂扬,他们看了看左右,终于在队尾寻到刘强的身影,便都先回家跟家人交代一番,带着家人的期望去了。
孟彦章将孟如槿教给王桂兰,又看了看孟如芸和孟如溪,擦去她们脸上的雨水,接着,转身朝队尾走去。
待他们离去,以王老太为首的几户人悄悄撇了下嘴,小声议论着:“还商讨,你看那差役管不管。哎这些人,还有十来里路就到驿站了,真是瞎胡闹,耽误咱的时辰。”
“可不嘛,我看那些人就是想出风头。”王老太盯着孟彦章的背影,冷哼道。
她的大儿子,吴瑞昌眼底露出一丝不自量力的讥讽,但未言其他,只是拍了拍妻子的肩,道:“快些走罢,别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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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刚走至队中,两个看守队伍的持刀差役,见他们齐齐涌来,立马拔刀瞪眼:“做什么!谁让你们擅自离队的,都给我滚回去!”
寒光一闪,其余男子包括陈业卿顿觉惊吓,皆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面露怯意,犹豫着如何往前。
唯有孟彦章目光坦荡地走到他们面前,拱手说道:“二位官爷,敢问刘总甲在何处?我们想向刘总甲禀告事情。”
两个差役却是十分不耐,面带鄙夷地看向他,道:“刘总甲也是你能见的?滚滚滚。”
孟彦章顿觉受辱,气血上涌,他再次怒视差役,无惧刀光,直逼到二人面前:“我说我们想寻刘总甲禀告事情,劳烦二位官爷通融。”
“把刀放下。”这时,后方传来刘强的声音。
他走过来,看向孟彦章,问:“寻我何事?”
孟彦章与陈业卿对望一眼,眼神无声交流后,越发坚定,他指了指杨继仁,道:“刘总甲,这位小兄台善观天象,如此大雨,恐一时难停。”
“那又如何?”
孟彦章继续说道:“还有,小的曾在奉天县志中读到过,此行至彰邑路段尤为险峻,且沿途山路砂石多松散,遇大雨,常发塌方等事故。
所以小的冒胆建议,如此险况,再加上暴雨雾气扰人视线,不若稍放缓路程,待雨势稍弱,视线清明后再加速行走,大人觉得如何?”
刘强脸色未变,他这些年专门负责押送流人去往寒城,此行走过无数次,自然经验丰富,比起书上写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记载,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道:“只是书中所言罢了。日程绝不可耽误,你们与其在这瞎操心,不如加紧赶路,天黑之前还能抵达驿站。”
说完便转身离去。
“——刘总甲!”
“干什么!你还想干什么,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孟彦章还想继续劝告,却被两个差役拦住,拉扯中,其中一个差役悄然绕到他身后,从后将他一把拽住,直接推倒在地。
“赶紧给我滚回去!”差役将刀架到孟彦章脖子上,警告道。
孟彦章却怒目回望过去,气势同样汹汹。
陈业卿等人连忙上前护住孟彦章,好一番劝告,才将孟彦章带回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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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归队,面色落寞,像群霜打的茄子。
孟如溪见他爹弄得如此狼狈,面色愠怒,便知谈判结果不佳。
一听孟彦章的阐述,她气得直咬牙,心底吐槽:该死的刘强!这么大雨还叫人加紧赶路,行,走吧走吧,最好走得他伤口通通被淋湿,感冒发烧了才好!
其余人也是纷纷无奈叹气,沦为如此地步,早就不该指望那些人会在意他们流人的命。于是人心又惶惶,除了继续向上天祈祷,别无他法。
但老天爷听不见他们的祷告,摆明了无商量,非得将这场暴雨下到底。
到午时一两点,大雨瓢泼,周遭的山峦在水汽中失去了轮廓。
整条队伍都笼罩在一种心惊胆战的气氛里,所有人都想着,快快走吧,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疲惫和饥饿,只想快点,再快点。趁山石还未被唤醒前,赶紧离开吧。
天色越来越黑。
孟如溪已经快走麻木了,脚下的路不是路,简直就是在泥里淌水过河。她和孟如芸不得不紧紧地搀住彼此,挨着山壁走,不然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可绕过稍平的路段,道路又变得陡峭起来。
山壁上的植被也明显少了很多,山体破碎且松散,这是到了塌方密集路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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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变得狭窄,路,也越来越难走了。
抬头一望,便是奇形怪状的岩石,高高的悬在头顶上,那风一刮,便觉得那石头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大雨冰凉,狂风又起。
山壁上的树木被吹得来回晃动。树根带动石头,石头动了,土壤也松动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子顺着山壁滚动下来。
其中有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边滚边跳,最后一跃,冲撞到队伍中间,引得人群惊声尖叫,逃散开来,那些石头轰隆几声裂开了,碎片炸成石子雨。
山路间回响起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这些人才终于知道,那堆满道路的碎石子是怎么来的。
“——天呐!这路怎么走,我不走了!”
“打死我都不走了!”
“这不存心叫人死嘛,哎哟,老天爷啊,我的命咋那么惨啊,非得遭这种罪。”
“.……”
有些人吓得不肯走了,直接躺倒到地上,大声哭嚎着。
没一会儿,后边的人就听到那里传来极其响亮的鞭打声,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看得其余人心惊胆战,不敢再停。
邱姵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妇人被鞭打的浑身是血,脸色越发惨白,她看着前方的道路,颤着嗓音问吴瑞昌:“还要往前走吗?”
吴瑞昌目光冷淡地收回眼,颔首,语气平静:“嗯。过这段路,便快到驿站了。”
邱姵芬只能将怀中的儿子抱得再紧一点,紧到孩子小声地叫了声疼,她方才回过神来,随着丈夫往前走去。
就在一差役快将一对父女打到断气时,杨继仁率先忍不住了,他挤紧人群,陈业卿极力摆手,叫他不要多管事。
杨继仁到底是年轻气盛,没忍住,性急地冲进去:“你住手!要打死人了!”
“关你屁事,他俩要赖在这里不走,老子是按例行事,打死也是应该的。”
那差役见杨继仁仍是不动,把鞭子往腰间一别,拔起刀,孟彦章赶紧横身挡在杨继仁身前,劝道:“官爷,何必非得将人打死,起来便是了。”
他冲陈业卿使了个眼色,陈业卿赶紧上前,将父女二人扶了起来。
“这还差不多。”差役浑了一眼众人:“谁要再闹事不走,别怪老子刀下不留人!”
待差役走后,几人这才冲他低声骂咧起来。
杨继仁气道:“这些人不就欺我们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我会武,定叫他们好看!”
陈业卿叹道:“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孟彦章再次往后看去,还是决心去找刘强说个清楚,他记得这段路,又名石头路,全长十里,三十二拐,沿路多碎石,据记载,此路每年雨季定会发生事故。
他刚一动作,便被孟如溪看着了,她拽住她爹,说:“爹,我随你一起去。”
“孟兄,你这是?”
杨继仁等人问道。
陈业卿最为机敏,他一见孟彦章的动作,便知他的目的,于是拍了拍孟彦章的肩膀,道:“那便辛苦孟兄再跑一趟了,我会替你照看好家人的。”
“多谢。”
孟彦章点点头,看向目光坚定的孟如溪,父女二人一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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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走得畅通无阻,直接在队中遇到刘强和耗子等差役。
孟彦章拱手上前道:“刘总甲,想必你定听说过此路又名石头路,碎石极多,据《丰天县志》记载,此路共发生过上百次塌方等事故,全是雨天发生的。”
刘强脸色暗沉的看向前方,沉默不语。
说实话,他押送流人多年,这条路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从未遇过如此大的雨,竟到现在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只是,日程实在不可耽误,他们必须在下个驿站完成队伍交接。
耗子翻了个白眼:“头儿,你可别听他的,这雨指不定下到什么时候去。要明天还下呢?明天也不走了?耽误了日程,被罚的可是咱啊!”
虎子欲言又止了一会,开口道:“….这雨眼瞅着都下冒烟儿了,而且头儿,你看那、那那拳头大的石头,哐哐地地上砸啊,这要砸脑瓜子,不就直接砸秃噜瓢了!”
“就十来里路!走完这十来里就到驿站了,你怕个球啊!”耗子恼道。
“俺就是怂咋了嘛,俺还没娶媳妇呢,俺娘还在家里等俺回去吃饺子呢……”
“你俩都给我安静点!”
刘强被他俩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摁着鼻梁叹了口气,挥挥手,意是继续走,不能停。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石头路又名黑风岭。
是因为距此五里处,有个黑风寨,里头全是山贼,一旦被他们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山贼穷凶极恶、作恶多端,经常掳走过往路上的人俘,扣在他们的山寨里,不止为勒索赎金,更有甚者,会烹食幼儿,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怕他们。
当官的也不管,不对,管过,但没用,剿匪的兵出了几趟,都是大败而归,最好的一次,也不过是俘虏了黑风寨的两位当家,并没有真正剿灭他们。
所以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赶到驿站,绝不可在外留宿。
见他仍是不同意,冥顽不灵,孟如溪气到眼睛都红了,她什么都没说,直接当着他的面,伸手在山壁上抓了几下,山壁上的泥土顿时混着大雨哗啦啦地流下来。
“你看不见吗?这土都松成这样了,你知道什么叫泥石流和塌方吗?再走下去,我们全都完蛋!连你也得死!”
她转头直视刘强,脖子因愤怒而青凸。
未等刘强说话,突然,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声。
塌方,开始了,一切都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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