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微微发黄的水哗哗倒入竹筒。
片刻，那水透着竹筒一滴滴地渗了出来，水色由原本的微黄，逐渐变清，直至看不出任何颜色，完全透亮。
孟如槿一蹦三高地指着竹筒，激动道：“清了，二姐姐，水真的变清了！”
而这边，孟如溪捂着被打疼的后脑勺，扭过头，对上牛老太那张皱皱巴巴的脸，内心的愤怒快到达极点。
这若是从前，断然是毫不犹豫的反击。
这是她在孤儿院就学会的道理：退一步换来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对方的得寸进尺。
穿越到现在，倘若叩问她内心深处，每当面对原身亲人，她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可能更多的是愧疚。
愧疚？因何愧疚呢？
无非是毫无理由得霸占了别人的身体、记忆和亲人，而且这些亲人，也根本不知道她早就换了芯，依旧对她好，对她坏。
所以她没有正面抗衡的底气。
退一步说，纵然她对牛老太有万般不满，但毕竟是血缘之亲。而且，牛老太对她不好，可她爹对她好啊，自个儿扛三十来斤重的枷锁，还想着背她。
就冲生病那会全靠她爹背着，也不能让他夹在中间，为难伤心。
她得把这份气忍下去。
孟如溪这边给自己做着思想工作。
而牛老太见她扬个小脸，半天不说话，反倒越发恼火。
她叉起腰，怒道：“瞪什么眼啊，不服气是吧？骨头硬了，想造反啊你！”
孟如溪哽住：“……”
“——奶！”
孟如芸来得很及时，在牛老太欲再次扬手，孟如溪下意识捏起手掌时，她一把抱住牛老太的手臂，及时阻止了这场打骂。
“奶，奶，你别气了，二妹也是为咱好。”
孟如芸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站到孟如溪身前。
“您看那竹筒里的水，颜色真的变清了，我刚闻了一下味道也好多了，喝起来跟咱家井水一样。”
“什么玩意能这么神！我看就是在瞎.....”
闹字还没说出口，牛氏抬眼看去，只见那竹筒下面流出来的水，真得又清又亮。她顿住，往前瞧了瞧，端起接水的碗，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凉水入喉，清凉与甘甜齐齐涌进口腔。
却没任何怪味。
牛老太的绿豆眼顿时瞪得溜圆。
嗳呦，真神了！
要知道，外面的生水不管再清再干净，喝着总有股说不出来的铁锈味。但这碗里的水，竟没有一点味，真跟村里的井水差不多。
边上的几个老太都是从大宅出来的人，最善察言观色，都不用亲自尝，光瞧牛老太这反应，就知此物真能将脏水变干净。
如有此物，不仅能随时喝到干净水，还能省下向差役买水的钱。
几个老太的心思顿时都活泛起来。
一头大细身的老太，率先走到孟如溪身边，抓起她的手，语气亲热道：“丫头，你这物件瞧着甚好。陈奶奶家诶，有个小孙，近日总说肚子疼，不知是不是喝了那脏水....那个，你待会能借奶奶用一下么？”
其余老太闻声抬眉。
咬牙心想：这陈老婆子，动作是真快啊！
她们也不甘落后，纷纷簇拥到孟如溪身旁。
“丫头，王奶奶家也有.....”
这群老太七嘴八舌的，孟如溪被吵得头疼，正准备开口说话之际，耳边忽而响起一道呼声。
“二丫头啊~”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牛老太已经走到竹筒旁边，将其抱到怀里，皱巴巴的脸笑成了菊花，看着众人，用愉悦的嗓门说道：“来，奶渴了，先给奶绿碗水解解渴。”
见她跟变脸似得，孟如溪是既无语又好笑。
又见小妹眼巴巴的看着，小嘴都干得发白，她冲其余老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回：“这样，各位奶奶不如先来喝点热水吧，滤水器的事待会咱待会再说。”
“好啊好啊。”陈老太牵着她点头。
其余老太也笑着点头。
牛老太顿住，跟着小声复述：“绿水器？”
“什么绿水器。”她抱着竹筒看了一圈，又往碗里看了眼，皱眉嘀咕道：“啧，这名字起的，有头没尾的，也没见着绿水啊。”
**
孟如溪索性去打了一大碗水。
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水通通过滤了一遍，个个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见水变干净，纷纷称奇。
牛老太想端起碗喝水，却被孟如溪阻止：“奶，还不行，这水滤完还是生水，最好是煮开再喝，这样才不会有闹肚子的风险。”
牛老太微皱两眉，等得些许不耐烦，小声嘟囔：“啧，哪来这么讲究。”
孟如溪没搭理她。
她是真担心闹肚子这事。这里的卫生条件实在堪忧，队里好些人一天天不刷牙不洗澡的，喝脏水，还经常围到一起吃饭。万一谁家小孩肠胃弱点，患上痢疾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病，他们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路上。
她架起锅，倒上水。
顺便去摘了把杉树嫩芽，当茶叶煮。
“丫头，为何放这叶子？”陈老太问。
“杉树芽煮水能清热”孟如溪将洗净的杉树芽放到热水里，抬头笑道：“而且很香，陈奶奶，您试试。”
陈老太接过热茶，还看出了点意思。
先前没注意到，如今看孟家这二丫头的言谈举止透着不卑不亢的气度，一双眼睛，分外明亮，就算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未必能比得上她。
接着，孟如溪将热茶分批发给每个人。
似松脂的茶香味溢散开来，每人捧着小碗喝着。
暮色渐渐垂落，橘黄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柴火时不时发出哔剥的爆破声。
一时间，气氛安静起来。
陈老太原本指望喝口水就借东西，现在拿到一碗热茶，心情反而没那么急切了。
她喝着喝着，忽然有些感慨，盯着碗里的绿芽走起了神。
旁的人也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唯有牛老太呼啦啦地将茶水吹凉，一口气干完，碗都没放，嘴里就开始一个劲的在那炫耀：“哎哟，这叶子煮挺香。还是我孙读的书多，懂得多......”
其余老太听着她的话，心里酸溜溜的。
但还是忙不迭地放下碗，跟着一起夸起来。
没办法。
谁让她们也想用呢！
而孟如溪喝完热茶后，主动道：“这物件叫滤水器，做起来很简单，若大家想学，我可以将制作法子交予各位。”
其余老太一听，都惊呆了。
这些老太都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见过世态炎凉，也见过人心险恶，多少人为了蝇头小利而不择手段。谁曾想孟家小女，竟愿将此物的制作法子教给她们，态度还如此和善，反倒让她们不好意思起来。
陈老太活到现在，第一次难以抑制地热了眼眶。
越发觉得孟如溪气度非凡。
她握着牛氏的手，感激道：“老姐姐，你家丫头竟有如此菩萨心肠，真是后生可畏啊。”
而牛老太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脸上强撑着笑意，心里在骂：这死丫头，什么绿水器！
她是菩萨心肠了，可怜她的铜板啊！
当初花了五个铜板才买到一壶净水，她本想着不说多的，起码先把这笔钱赚回来再说啊，她居然转头就给出去了！
糟心玩意，定是把脑子烧坏了！
孟如溪自然看到她奶在喷火的绿豆眼，她面无表情地喝了口水，移开眼，继续说道：“首先，制作过滤器需要竹筒、纱布、竹炭、鹅卵石砂石，然后将竹筒底部......”
之所以选择不藏私，孟如溪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其一就是避免被传染，水毕竟是每日必需品，睁眼就得喝水，尽量从源头杜绝传染性。
其二是这玩意做起来确实简单，但谁凡有心观察一下，便能看懂其中的结构。与其等别人看出来，不如主动分享，还能博得一点好名声。
其三也是重要的。
她借此想跟队伍其他人打好关系。
目前整个队伍，除了孟家，其余的有贪污官吏，有因卷入皇子斗争而被牵连的世家大族，前前后后加起来人数近七八十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就算这些人跌到谷底了，他们还有各种人脉，说不定有天就被人脉捞回去，官复原位。流放历史上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
总之，与他们交好，绝对利大于弊。
再往近点看，等到寒城会落户，他们这群人应该会分到同一个地方。在村里住过的都知道，外来人容易被本地人欺负，只有团结起来，才能避免被欺负。
眼下用一个简单的滤水器，来换取一些感谢和拉进与其他人的关系，简直不要太值。
**
孟如溪讲完制作法子，又对老太们说：“以上就是全部的制作法子了，各位要是回去做的时候，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随时欢迎来问我。”
这话一说，又引得几个老太好一番道谢：“丫头，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没事。”孟如溪摆摆手，继续说：“若是有其他人想学，各位可以直接叫他们过来，我会一同教的。”
几个老太一片哗然，再次对她的善举感到意外，顿时赞不绝口。
这次不仅夸她，连带着把王桂兰、孟彦章和牛氏都纷纷夸了一遍。把牛氏夸得红光满面的。
王桂兰性子内秀，被夸了几句就脸红了。
她垂着头，心情高兴同时又有些复杂。
方才孟如溪说得那些话，什么过滤，吸附杂质的，她都闻所未闻，想到这，眼底闪过一抹异色。
几个老太揣着制作法子回到自家火堆前，跟家里人分享完，因着年纪大了，有记不清的，少不得就得到孟家询问。孟如溪全都一一解答，态度仔细耐心。
老太们最懂人情世故。
寻上门时，都不是空手来的，有的拿几把野菜干，有的提点干柴。
陈老太一回家就跟大媳妇说了这事，大媳妇丁氏将信将疑，但还是决定做一做，并且听从婆婆建议，裁了点好布出来，特地送到孟家去了。
对于这些意外收获，孟如溪有些哭笑不得。
但都一一收下了，毕竟都是些不算贵重的小物件，家里头都用得上。
后来也有其他人来问，孟如溪也如之前说的那样，将法子一一交予对方了。不过她不善社交，碰到半天教不会还啰嗦的人，她便喊了牛氏或者孟如芸过来帮忙。
牛氏对此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然而，令孟如溪意外的是，大姐看着秀秀气气的，以为跟娘一样，是个腼腆的性子。没想到，跟陌生人打起交道来如鱼得水的，三两句就给人聊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小剧场——
小孟：“奶，叫滤水器。”
“啊？什么绿水器。”
牛老太皱眉：“..绿什么来着？”
小孟叹气：“滤水器。”
牛老太歪头：“啊？什么器？”
小孟咬牙：“滤水器！”
牛老太噘嘴，嘀咕几声，又问：“啥水啊。”
小孟抱头大叫：“滤水器！！！叫滤水器！！！”
牛老太抿紧唇，愣了几秒，恍然大悟：“哦！绿水器！”
小孟虚脱地点点头。终于——
牛老太自信：“想起来了，是那个可以把水变绿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