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秦家的院门,先沿着东南方向的山道走上两里后会出现一个十字路口,再沿着路口向正南方向走上五里,就能到达范家庄。说起范家庄那可不得了,这个庄子出了个大人物,在京中做了朝廷大员。因着这人的关系,庄子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原本在野猪沟一带出了名的穷村子旧屋换新房,在大人物的帮助下,范家庄的村民日子一日比一日好过。俊俊的买主,便是范家庄大人物家的长工。
辰时初,身穿布衣的长工小哥便如约来到了秦家门口。检查了俊俊的牙口和身体健康状况后,长工牵住了缰绳对着秦易拱拱手:“钱货两清了啊秦猎户,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看到长工牵着缰绳的那一刻,秦朗红了双眼,他偏过身去,伸出小手揉了揉双眼,努力止住即将掉落的泪珠。兄长说过,人要言而有信,即便再不舍,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要办到。
许是见到了陌生人牵住了缰绳,俊俊不安地摇头跺脚,黑亮的眼睛紧紧地看着秦易。秦易应是整晚没睡,他的眼底出现了一片青黑。修长的手在俊俊的鬃毛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今天之后再也不能和俊俊一起奔走,秦易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烟熏了许久似的:“请等一下。”
他轻轻拍了拍俊俊的脖颈,转身向着廊檐走去。廊檐下捆着两捆新鲜的茅草,断裂的茅草杆子透着汁液,闻起来有一股甜香。秦易一手提起一捆茅草快步走到俊俊身边,“这是我从边疆带来的牧草种子,俊俊喜欢吃它。先带两捆,免得它到家之后不适应。”
大户人家有专门的马仆照顾马儿,每户人家喂养的草料都不太一样。不知道范家喂养的草料是哪一种,怕俊俊到时候不吃,秦易一大早就割了两大捆茅草。
原以为自己能洒脱到目送俊俊离开,可当秦易亲手将茅草捆在马背上时,他突然有些绷不住了。秦易低下头闭上双眼,努力调整已经乱了的呼吸。检查好捆绑茅草的麻绳后,秦易对着长工挥挥手:“我就不远送了。”
高头大马背上驮着高高的两捆茅草,即便被人牵着,俊俊走上两步就会回头看一眼。大大的马眼中满是不解:为什么主人不在它身前?
看到小伙伴远去,将军急忙追上去,可看到主人还站在屋檐下,将军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它焦躁地站在院门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卷曲上翘的尾巴慢慢垂下。
“哇——我要俊俊,我要俊俊——”当马身上晃动的茅草消失在视线中时,秦朗再也无法催眠自己,他冲下了回廊沿着俊俊走过的路拼命向前跑。他跑得那么快,就连脚上的鞋子跑丢了也顾不得。
秦朗一脸的泪,他扯着嗓子放纵嚎哭着,向来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孩子爆发出了最强烈的情绪。
“秦朗,秦朗别追了!”突然间,秦朗身体悬空,秦易一把抱住了试图追赶骏马的弟弟。被秦易拦腰抱起的秦朗像是愤怒的小兽,他推搡踢打着秦易,声嘶力竭地质问着秦易:“为什么,为什么要卖了俊俊?你把俊俊还给我,呜呜呜,还给我——”
以秦易的力气想要制住细胳膊细腿的秦朗易如反掌,可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紧了秦朗目送着俊俊离开的方向。任凭秦朗踢打,秦易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直到秦朗累得挥不动手脚,他才收回了视线,抱着幼弟往家的方向走去。
秦朗双手抱着秦易的脖子,发泄过后,他全身无力,只能睁着无神的大眼睛沉默地流着泪。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俊俊,想到俊俊在别人家做着苦力吃不饱挨饿受冻,秦朗的泪流得更快。
简嘉站在通向范家村的岔道口向着秦家的方向伸长脖子,范家长工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出现?难道还有另外的路通向范家村?
想到这种可能,简嘉的面色一下变了。她抿着唇看向了向南的山道,决定再等一会儿。如果范家长工真的骑马走了另一条路,她就沿眼前的山道去一趟范家村。
树影瞳瞳,树下的简嘉焦躁地挪了个位置,她伸手摸向了后腰的小菜刀,目光不由得飘到了停在岔道口的骡车上。骡车同马车的样式差不多,只是驾车的由马匹变成了骡子。
路上遇到骡车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没有车夫静悄悄停在路上的骡车,怎么看怎么奇怪。灰黑色的骡车车厢挂着深蓝色的布帘子,帘子后方应当有人。
深山老林,停在岔道口的骡车,落单的女性……简嘉的神经不由得绷紧,手也摁在了刀柄上。
就在此时,哒哒的马蹄声从秦家的方向传来。循声看去,只见范家的长工牵着坨了茅草的俊俊出现在了山道上。简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算让她等到了。
不等长工走到岔道口,简嘉快步迎了上去:“师傅,范师傅,请留步!”
范家长工疑惑地看了简嘉一眼,他停下脚步有礼地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简嘉早早就组织好了语言,可是真说出口时还是有些尴尬,“师傅,我是……我是秦猎户的娘子,前几日我家相公将马儿卖给了你家老爷。我想把马儿赎回来,不知道师傅能不能行个方便。”原以为说自己是秦易的娘子会有些不好意思,结果简嘉发现好像她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羞涩?
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简嘉双手奉上了钱袋子:“听我相公说,马儿卖了五两银子,这里有五两多的银钱。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范家长工的目光从简嘉脸上挪到了钱袋上,他眉头皱起:“秦家娘子,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只是个长工,哪里有能力做这种决定?”
简嘉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还想再努力一下,她打开了钱袋子,露出了内里的铜板和银角:“师傅,我知道我让您难办了。只是马儿对我家相公的意义非凡,若是今日眼睁睁看它被带走,我心中实在有愧。我不会让您白帮忙,这里面的银钱全部给您,您看看……”
长工快速看了一眼骡车的方向,遗憾的眼神从钱袋子上扫过,“秦家娘子,并非我不通人情,只是我真的没办法帮忙。若是今日我带不回马儿,只怕这份差事就保不住了。也请你不要为难我。”
简嘉深吸一口气,下决心道:“既然如此,那我能不能跟着您去一趟范家庄?赎回马儿的事,我亲自同你家老爷商谈?”
长工还没说话,简嘉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声缓慢温吞的声音:“外头谁在吵闹?”
范家长工扬声道:“老爷,秦家的小媳妇拦住了小人。她想要赎回骏马,小人不同意,她还想跟着小人回庄子,同您面谈。”
简嘉一愣,随后眼中闪过了惊喜的光芒。她运气真好,骡车中坐着的竟然是买了俊俊的范家老爷。听声音,范老爷应当有些年纪了,希望他能给自己赎回俊俊的机会。
“哦?”范老爷气定神闲地掀开了布帘子,露出了白胖的面容。简嘉快速扫了范老爷一眼,范老爷身材圆润两鬓斑白,他手中握着一卷书,神态悠闲又从容,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简嘉快步走到骡车前,大大方方对范老爷行了个礼:“范老爷好,我是秦猎户的家里人。听闻我相公将马儿卖给了您,我想把马儿赎回来,不知您能不能答应。”
范老爷上下打量了简嘉几眼,目光落在了简嘉鬓边的素簪上。他不紧不慢地合上书卷,一只手架在车窗上:“货卖当时,秦猎户卖马的五两银子,老夫前几日就交给了他。老夫也答应了他宽限几日再提马,于情于理,老夫已经仁至义尽。若是你不能说出一个让老夫信服的理由,今日这马,你赎不回。”
简嘉轻叹一声,再抬头时,她眼中已经出现了点点泪花:“范老爷,实不相瞒,秦猎户卖马是为了我。我本是简家村人,乃是家中独女。父母故去之前怕我一人孤苦无依,因而在族中为我过继了继兄。本想着让继兄照拂于我,却不料继兄痴迷赌钱,在镇上赌坊中输了很多银钱。”
如此这般,简嘉将她被继兄嫂发卖,秦易卖家产凑彩礼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范老爷。末了她轻叹一声:“我也知道卖出去的物件再赎回很难,只是如果没办法将马儿赎回,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简嘉直视着范老爷的双眼,再一次捧出了她的钱袋子:“这里是我身上所有的钱财,望范老爷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带回马儿。”
耳边传来了擤鼻涕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范家的长工红着双眼泪汪汪:“呜呜呜,老爷——太感人了,秦猎户真不容易啊。”
范老爷的唇角不由得抽抽了两下,他无奈地扫了长工一眼,嫌弃道:“涕泪交加成何体统,快擦擦。”
长工背过身去更加大声地擤鼻涕,听着那悠长的声音,简嘉感觉自己的表情快绷不住了。
范老爷的目光在俊俊的身上扫过,落在茅草上时停了一下,他叹了一声悠悠道:“难怪秦猎户愿意将这么好的马儿贱卖,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了不让恩人之女遭难,他不惜卖了跟随他走南闯北的马儿。这是何等的大义,何等的忠烈。”
范老爷的目光又落到了简嘉身上:“你也不错,为了不让救自己于水火的恩人痛失爱马,你一人独行……至善至纯哪!”
“若是今日老夫不让你赎回骏马,岂不是做了那夺人所爱不善不仁之人?也罢,就当结个善缘,你多添几文,把马儿赎回去吧。”
简嘉的目光瞬间亮了,她又惊又喜对着范老爷行了个大礼:“多谢范老爷成全!”说罢她将钱袋子捧到了范老爷面前:“银钱都在这里,请范老爷过目。”
范老爷扫了一眼钱袋子,将里面的几个银角子捡了出来。他似乎对铜板不感兴趣,钱袋子中的八百文铜板又被他还给了简嘉,顿了顿后范老爷又慢悠悠说道:“我看你头上的这枚素簪不错……”
简嘉抬手便拔下素簪递给了范老爷:“能得范老爷一声赞,是它的福气。”
红骏马转了个方向,向着秦家小院的方向走去。简嘉的身影被马儿遮挡早已看不见,范老爷手握着素簪目送着骏马远去,眼神怀念道:“真像啊……”
范家长弓利落牵起了骡子的缰绳:“哎,老爷,我有点后悔了,果然我还是喜欢大马!秦家那匹马真俊啊~”
范老爷哭笑不得,骂道:“方才是谁涕泪交加?别贫嘴,快回吧。”说罢他将素簪收到袖中,骡车摇晃,范老爷又慢悠悠捧起了书,“君子有成人之美啊~美,美啊!”
作者有话要说:范老爷:你们最好记住我,因为我很重。【骄傲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