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害人的妖魔鬼怪统称为邪祟,邪祟又分许多种,各有各的恶,各有各的作恶手段。
刚才那邪祟应当是只魇怪,喜食人类的七情六欲与记忆,擅长创造幻境。
靠近魇怪的人很容易看见幻觉。
不过这些幻觉并非虚构,而是真真切切的过往回忆。
薛溯靠在墙边,听见江寻真那边没声了,过了很久,他又低头看自己的刀。
这是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乍一看像一把剑,却不如剑那样笔直,刀锋处略略弯出个弧度来。
刀被擦拭得很干净。
思过室里很安静,烛火明灭,映在刀鞘上。
薛溯用手指轻轻蹭了下刀鞘上的花纹,叹了口气,然后轻轻闭上眼。
他忍不住想起进魇怪幻境前,半睡半醒间看见的幻觉。
幻觉中,薛溯回到年幼的时候。
那是个乏善可陈的春日午后。
八岁的薛溯穿着一身锦衣,路过个小巷,日光洒落在青石地面上,照出头顶斑驳树影。
巷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猫叫声。
薛溯探头进去,就看见几个少年围着一只猫。
年纪大点的少年粗声粗气:“这畜生开了灵智,居然结丹了,把它内丹扒出来!说不定吞了它内丹,我们也能修行了。”
后面几个少年纷纷道:“先从肚子开始剖吧!”
另一人拿了把小刀提议:“从天灵盖开始啊,这畜生毛发这么漂亮,把它皮完完整整扒下来,还能给我做双手套。肉还能熬一锅汤呢。”
这话一出,少年们纷纷笑起来了。
薛溯探着脑袋看,正好与那只小猫妖对上双眼。
动物修行最为不易,即使修出内丹也极难化形,这猫妖遇上人类毫无还手之力,看见小薛溯,像遇见救星一样大叫。
少年们拎着猫妖短短的耳朵,用刀子刺破它头顶的皮毛。
薛溯一只脚走近巷子口:“你们别杀它!”
少年们闻言转过头:“哪来的小孩,滚滚滚,别多管闲事!”
薛溯大着胆子往前走,指了下猫妖:“它开灵智了,别杀它,它很可怜。”
少年们笑了:“就是开灵智了才要杀,赶紧滚小屁孩,耽误了爷爷们的仙途,爷爷们连你一起杀。”
猫妖还在凄厉惨叫。
薛溯握了握拳头走近:“我可以买下它,你们多少钱买的?”
猫妖是野外抓来的。
少年们闻言,注意到薛溯的衣着,于是道:“还是个有钱的小屁孩,兄弟们,把他身上的钱抢过来?”
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哪里怕薛溯一个八岁小孩。看见他身边没人跟着,直接拎着猫妖朝薛溯走过来了。
薛溯有点急,往后退了两步,抬眼又瞧见那猫妖被割破了半只耳朵,洁白的毛发被血染红。
他咬咬牙,直接撞开一个少年,趁他不备从他手上抢下猫妖抱在怀里,然后就往巷子外跑。
举动把少年们激怒,最前面一人拎起棍子,直接从后面打了薛溯脑袋。
薛溯抱着猫妖摔在地上。
一群少年就围过来拳打脚踢,怀中猫叫得凄惨,薛溯蜷起来,把猫紧紧护在身下。
有人拽着薛溯领子开始翻他袖袋。
就在这时候,巷子口来了个穿黑色劲装的青年。
薛溯看见人,眼睛都亮了:“傀三,傀三哥!”
傀三看薛溯被人围着打,眉头皱起来,只一刀撂倒巷子里的少年们。
他走近了,把薛溯扶起来:“一会不看着你你就乱跑?”
薛溯把怀里脏兮兮的猫妖给他看:“我救了一只开灵智的猫!”
傀三气笑了:“就为了只猫被人打成这样?”
薛溯挠挠头,有点迷茫:“啊?那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傀三看了眼鼻青脸肿的薛溯,最终抬手给他擦了下鼻血:“没错。”
薛溯傻乎乎笑了:“哥,我能把这只猫给我娘送去吗?她一个人,肯定很无聊。”
傀三沉默半晌,似乎心软了:“好,不过偷偷的,别让别人发现。”
薛溯用力点头。
小巷子里很安静,几个少年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
傀三原本要带薛溯回去,结果临走前,又看那几个少年一眼,然后一言难尽地问薛溯:“就这几个毫无灵根的凡人,把你揍成这样?”
薛溯抱着猫,手按在小猫受伤的耳朵上给它止血:“嗯嗯。”
傀三说:“下次记得打回来。”
薛溯抬头看傀三:“可我打不过。”
傀三一愣。
他穿一身黑色窄袖劲装,怀里抱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刀首上挂了串鹅黄色的穗子。
他垂眼仔仔细细看薛溯,目光掠过小孩脸上的青紫,终于叹了口气。
他闭了闭眼,然后把怀中刀丢给薛溯:“这把刀送你,我教你刀法。”
薛溯眼睛亮亮的,接过刀:“真的假的?你不是说你不能教我,有人不让你教我吗!”
傀三微微屈身,平视薛溯,一根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弯唇笑:“我偷偷教你。”
他伸手和薛溯拉钩:“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薛溯说:“猫也是吗?”
傀三摸摸他脑袋:“猫也是。”
薛溯把猫递给傀三,高高兴兴学着傀三的样子,双手交迭,把刀抱在怀中。
有点小大人的样子。
傀三看他这样子,忍俊不禁笑了,又看见刀首挂的鹅黄色穗子,说:“对了。把那个穗子解下来还我,这个不能送你。”
薛溯把穗子解下来递给傀三:“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傀三小心翼翼把穗子收好:“是。”
薛溯抱着刀笑,爱不释手地摸刀鞘上的云纹雕花:“哥,我以后也有很重要的东西了。”
傀三低下头看他。这时候的薛溯还是个小鬼头,很矮,看他都要低头。
傀三问:“嗯?是什么?”
薛溯很认真地说:“就是这把刀!我会很爱惜的!”
傀三失笑,敲他脑袋:“小鬼头。”
魇怪的幻觉复现了薛溯幼年时的记忆。
回忆到这,薛溯叹了口气,手指下意识轻轻摩挲着刀鞘。
因为闭着眼,他眼中情绪全都被掩盖住,只有睫毛在微微发抖。
记忆里的傀三,就连身体都是傀儡,隔一阵子就会换一副身体,换一张脸。
薛溯从未见过傀三真正的样子,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可是无论傀三变成什么样子,他总能第一眼认出来。
他对傀三太熟悉。
薛溯不太想继续回想。
他把刀放在地上,靠着墙,膝盖屈起来。
思过室里烛火明灭,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无。
因为魇怪被杀了,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无幻觉。
几日后,禁闭结束。
三长老主管戒律堂,平日里会派亲传弟子打理戒律堂的小事。
今日是二弟子元秋归执勤,他看了眼册子,在江寻真和薛溯的名字后打了个勾,意思是惩罚完成,然后去思过室把两人给放了出来。
薛溯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静这七天憋坏了,一出来就伸了个懒腰。
江寻真是静惯了,所以倒是没觉得太憋,面无表情走出来。
她手里还拎着一包桂花糕。
这桂花糕是谢煊拿过来的,她一口没吃,放了七天都坏掉了。
薛溯看她手里拎着东西,好奇地看了眼。
元秋归也没见过有人从思过室里拎出来东西的:“师妹,你拎的什么?”
元秋归是三长老的亲传弟子,虽和江寻真不是同一个师父,但净明院的弟子都算同宗,弟子们之间倒也就礼貌性地师兄弟妹互相称呼了。
他入净明院很久了,比江寻真他们年长些,不过修士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就可以驻颜,容貌老去得很慢,所以元秋归看起来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皮肤很白,一双桃花眼常年含着笑,头发用玉冠束起来,手中爱拿个折扇摇啊摇,一副悠闲公子的模样。
江寻真淡淡道:“桂花糕,要扔掉。”
薛溯问:“小师姐,关禁闭呢,你哪来的桂花糕?”
元秋归拿出折扇,扇扇风:“嗯?什么桂花糕,谁给你送的桂花糕,这得罚吧。”
江寻真看向元秋归,唇角轻轻弯了下:“谢煊送的。”
她眼睛是琥珀色的,很清澈。
然而元秋归看着她的眼睛,却无端感觉到一丝恶意。
这怎么像是巴不得他快去罚谢煊一样?
江寻真和谢煊不是青梅竹马吗?
元秋归“刷啦”一声把折扇一收:“哎呀,多大点事。”
他道:“要是把这事告诉三长老,不仅罚谢煊,还得罚你。今天执勤的是我,我嘛,心软,我哪能眼睁睁看人挨罚。所以这事我就当没看见吧。”
说着,他又指了下那桂花糕:“而且谢煊是你未婚夫,给你送个糕点太正常了,你这不是没吃吗,更不该罚了。”
江寻真默不作声把桂花糕扔了。
薛溯抱着刀走在旁边,听见谢煊这名字,难得安静下来没说话。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莫名其妙想起幻境里,江寻真伸手捂他眼睛。
并没有隔着衣袖,所以他能清楚感觉到她手掌心的温度。
凉的。
他不着痕迹又看了眼江寻真的手。
她手平时也这么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