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秋

宋婉不动声色的轻嗯了一声,缓缓松开了疼痛紧握的掌心,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陈朔腿长走得快,不多时便回到了马车处,戚元英已经在他马车里了,笑着说:“表哥,路上无聊,我们还下棋吧?”

陈朔在一旁坐好后,才掀起眼帘看着她,眸光静静的却散发出一丝严厉:“你方才……欺负宋婉做什么?”

“啊……你,你看见了……”

戚元英惊讶了一下后,发现他有点严肃,便低下了头,抠着指尖道:“我就是……看不惯她,她成天装模作样……”

“以后不要这样了。”

戚元英闻言抬起头,看着陈朔的眼睛,也不敢问为什么,只扁着嘴点了点头:“知道了……”

陈朔只是觉得这样不对,宋婉虽心有算计,可在陈家一年到底也不曾做什么错事,自然不该受到这样无端无理的对待。

而且还受伤了。

又见着戚元英在摆弄棋盘,抬手按了按眉头:“元英,我不想下棋,你回姑姑那儿去吧。”

戚元英不高兴:“为什么……”

陈朔无奈看着她:“回程要一个时辰,你在我车上太久不合适。来年就要嫁人了,怎么还这么粗枝大叶的?”

戚元英一听这话,气呼呼的:“天天都是要嫁人了,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说的,真是烦死了!”

但虽是这么说着,还是乖乖的提着裙摆回自家车上去了。

宋婉临上车时,发现孙姑姑不在,问了后面的丫鬟才知道,孙姑姑去照顾陈夫人了。

马车上只她一人,她放下车帘后将手摊开细看,剩下的许多小刺不用针估计挑不出来,她也就歇了自己拔的心思,打算回去后让烛心帮她挑出来。

路上马车摇晃,宋婉靠在那儿渐渐的生了些睡意,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停下,她还以为已经回了陈府,正准备提着裙摆下车时,车窗处被人敲了两下,便听见陈朔在外道:“宋婉,下车。”

听到他的声音,宋婉怔了一下,那瞬间唯一出现在脑海的念头便是:他该不会这就要撵她走吧?

犹疑片刻,宋婉提着裙摆下了车,一抬眸便见陈朔站在医馆门前,冲她歪了下头:“进来。”

宋婉闻言,眸光清透的颤了颤,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原来……他早就看见了。

可是,他不是厌恶自己吗,为何还要……

待两人走进医馆,宋婉坐在大夫跟前摊开手后,才转眸看向陈朔,轻声道:“大公子其实……不必费心的。”

陈朔站在一旁,身姿高大挺拔,在旁看她手上的伤并不算十分严重,这才开口道:“今日是元英不好,我代她向你致歉。”

原来是这样……

宋婉摇摇头,“不必的,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朔也没再说什么,倒是宋婉,见他等在一旁也不走,犹豫了下还是提醒道:“我这伤不严重,大公子先回便是。”

陈朔闻言眸光幽幽看着她,开口道:“不着急,一会儿正好顺道带你去看看铺子。”

他特意在自己的产业里,选了几间年进账不低于五千两的,就不信她一会儿见了还能心如止水。

宋婉细眉微拧,心内一时五味杂陈,轻道了句:“大公子,铺子我不要。”

陈朔看她一眼后侧过身,眸光看向外头,说:“你看了再说。”

到了长泰街后,宋婉下车来,随着陈朔的脚步走进他所说的铺子。

这里专卖上等瓷器,铺面很大,分为上下两层,木质古朴的架子上,到处摆满了成套精美绝伦的瓷器。

陈朔在旁看着宋婉,说:“这间铺面一年的收益不低于五千两,生意十分好做,随时都可转于你名下。我诚意如此,望你认真考虑。”

宋婉闻言,眼神看着架子上最最精美的一套鹅黄色鹊登枝,缓缓的笑了。

笑容有些酸涩发苦。

曾几何时,父亲活着的时候,她也曾用过这样精美的杯盏,她和姨娘也从未因银钱发愁过。可如今,姨娘常常连药都用不起,一年四季更是难有几件新衣,她手中更是惯常捉襟见肘……

人人都以为她得到了陈家的聘礼,都感叹她这样一个小庶女竟能得到如此的富贵定是此生无忧了,可又有谁知道,她和她的姨娘,活得有多难?

一年五千两……便是一年五百两,也够姨娘吃药花用了。

可是……拿了陈朔的给的好处,然后呢?

一想到那一日,大夫人眼里的贪婪算计,她就恶心的想吐。

陈朔原以为宋婉不说话,是在认真思考,便在一旁静静的等着,谁知片刻后她转身来,直接便是一句:“大公子慷慨,但这铺子我是不会要的。”

“那晚兴许大公子醉了,并不曾将我的话听清楚,那我便再说一遍,三年之约,还望大公子容我履行。”

宋婉说这番话的时候,言辞诚挚,眼神清正,一丝一毫的虚伪也瞧不出。

陈朔却觉得头疼,她真是油盐不进。

那她究竟图什么呢?

尤记得那夜她跪在阿昱灵前,说要进府来时,他曾问过她的目的,她满脸羞愧说是聘礼在嫡母手中,她难保能够归还,心中难安故而来此。

当时他便生了厌恶之心,觉得宋家人贪婪且无耻,竟在他弟弟灵前闹事,若不是看她是个弱女子,他定不会对她客气。

那时他自然不同意她进府来为阿昱守丧,是她跪着不起,母亲担心她跪伤了膝盖才同意了她进门。

自那后便默认了不用她归还聘礼,如今她迟迟不肯走,又不知到底因何?

他今日想弄个清楚。

门口处有客人来,陈朔思索了片刻,转身向里间去,道:“我们里面谈。”

宋婉跟着过去,进了里间两人坐下。

陈朔抬手捏了捏眉心,斟酌了一下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非要遵守什么三年之说,我陈家不是迂腐之家,并不需要你如此。”

“今日这儿就你我两人,你倒不妨直言,是不是有什么想要我陈家帮你的?只要不涉律法,不辱我陈家门庭,你但说无妨。”

屋中有些昏暗,宋婉看着陈朔深邃有神的双眸,明白他所言的分量。

甚至这一刻,她因这啜手可得的利益而心底狂跳。

可是……她不能。

她身后是无底洞。

她利用陈昱的死已经够卑鄙了,不可以再厚颜无耻的将陈家拉下水!

她微微颤动了双眼,缓缓的垂下了眸子,拢在袖子中的手,忍着疼渐渐紧握起来,用这疼提醒自己,有些事绝对不可以做。

静了片刻,宋婉深吸口气,看着陈朔道:“大公子,你若要听真话,那我便告诉你。”

“我如今所图,只是两年时间内,能够留在陈家,真的再无其他。”

“还望大公子,能够成全!”

陈朔皱眉,见自己话都如此,她还这般拿乔,不禁有些心烦不耐,语气也沉了些,问:“为何非要在我家再留两年?”

两年后她都要二十了,难不成她还真想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又或者,她想到时候再提别的要求?

宋婉摇头,“这其中缘故,涉及我的私事,还望大公子莫要再追问。”

言罢,眸光定定的看着陈朔道:“若大公子容我两年,我愿与大公子写下文书,保证我两年之后定会离开陈家,不取分文利益,不提任何要求,若有违此文书之事,公子可将此文书呈堂相告!”

陈朔静看着她,眸光中尽是不解,这下倒是有三分信了她的话,赖着不走只是想再住两年而已,真的没有别的过分的企图,毕竟连写文书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可是?

他为什么要同她有所约定?

他费心同她交谈,只是想弄清楚她的目的,若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他能够解决也不介意再帮她一把,然后让她早点回她宋家,与陈家再无半分瓜葛。

可她却始终不肯细说,隐隐藏藏的,令他心生不悦。

想着,陈朔也不想再费时间同她和谈,便起身道:“看出来了,你我谈不妥。既如此,也就不必再谈。”

他说着,居高临下的看着宋婉,冷然道:“我再给你几日时间,若想好了愿回宋家,这间铺子我照常过给你。”

“若几日后你仍想不通,非要一意孤行,到时候别怪陈某无理。”

言罢,像是一句废话也不愿再说了,径直走了出去。

宋婉看着他背影,听着他话中坦荡的威胁,亦是头疼的叹口气。

待走出里间,宋婉还以为两人谈崩了,陈朔一定直接走了,谁知他却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见她过来,一双眼看过来时水盈盈的柔软,脸上表情还有些无辜好像被他欺负的委屈样子,陈朔差点气的没扭头就走。

谈了半天,白费口舌,他还不高兴呢!

结果一瞥眼,正好就瞧见掌柜的贼眉鼠眼的表情,瞬间心里的不耐烦就压不住了,横了一眼过去:“没事干了?”

掌柜吓得身子一颤,赶紧转身溜了。

过道有些窄,宋婉不好挤着他过去,便只能停下脚步,略有些疑惑的看向他。

陈朔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眼她的衣袖,淡声道:“回去后,你的手别叫母亲看见。”

若要叫母亲知道,她今日受的罪,还不知道要多愧疚心疼,保不齐又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想多留她更多日子。

宋婉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应了一声:“大公子放心,夫人身子不好,不可多费心神,我都知道的。”

陈朔闻言不再同她多言半句,转身不过几步就踏上了马车。

宋婉无声叹息,今日过后,她在陈朔的眼里,估计已成了一片狗皮膏药。

不过,兴许是这两次同他多说了几句的缘故,竟不觉得他有当初那么可怕了。

回到陈府后,宋婉回到自己住处,吃了点东西后,坐在窗边又将手涂了一遍药。

药物有些清凉刺痛,她举起手轻轻吹着,片刻后趴在桌上,看着院里的老树思考。

自己若是不想在几日后,被陈朔捆了扔回宋家,那就必须要在这几日内,说服陈夫人留在她陈家多两年。

可是陈夫人也不想耽误她年岁婚事,估计轻易不会同意她的请求。

若是回头,请求陈夫人不成,那她就得回宋家。

届时……

一想到回宋家后的结果,她就烦乱不已。

正埋头在桌上闷闷不乐,烛心在窗外同她说:“姑娘,陈夫人那边的丫鬟来唤你,说夫人今日吹了风,现下头疼的厉害,喝了汤药也不行,请你过去相助呢。”

宋婉闻言直起身子,看了看掌心后,应了一声这就去,便起身将手上的药味仔细洗了干净。

陈夫人今日头疼有些严重,宋婉给她按稍久些,然后给她戴上了用艾草薰热的兜帽后,她才缓解入睡。

陈朔已在外间坐了许久,得知陈夫人入睡后,他放心了些,也没急着走,直到宋婉出来,他掀起眼帘看过去。

她的一双手藏在袖中,脸色也不是很好。

他记得在医馆那时候,大夫说有些小刺扎的很深不好挑,只能将皮肉多挑开些,那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她眉头紧蹙,手都在抖,可见很疼。

方才,他也在帘外看了,她给母亲缓解头疼时,不论是十指还是掌肉都用到了,她却一声未吭,宛若寻常……

陈朔见过的女子,大多都很娇贵,表妹云英便是怕针扎的疼而不肯做针线。

而此刻,他深眸静看着宋婉,第一次从心底正视了眼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