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敏儿

卡妮脚步发飘,悄悄推开寝室的门。她面色沉重,一双杏仁眼如湖水陷进了漫天的烟雾。

敏儿听到动静,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看她脸色不对,小心问道:“你回来啦……今天还是没有饭吧,怎么去了那么久?”

“哎?哦,对啊……没饭。”卡妮这才想起来先前借着打饭的名义溜出了休息区,她本来是想去实验室配点药,哪知后面遇到这么多惊险和变故。

她打起精神走到敏儿床边,把头贴到对方头上,探着体温,安慰道:“今天好像好一点了。”

敏儿摇头,她不想说话,一开口就会剧烈咳嗽,停不下来。

食物匮乏已经够让人害怕了,可病毒更不等人,逮着机会就会疯狂肆虐,迅速传播。

他们不是第一次经历寒潮,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这些天来,大家苦苦坚持,不甘倒下,虽然没有余力做什么,但也没有互相算计伤害,每个学生都在尽力维持着学院的安宁和稳定,至今没有发生暴动,实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也是短暂的和平而已,卡妮捏着敏儿的手发呆,眼神迷茫,内心在左右拉扯。

也许大齐是对的,死守学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破局呢……她看着窗外,窗户上结了一层厚霜,那是寒潮留下的遗物,糊住了房间里唯一的光亮,分不出白天黑夜,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只是……太危险了。

卡妮坐在床边陷入深思,敏儿撑起身子,高烧烧得她浑身无力,脸色苍白,她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听说,听说C区有个学生下肢长满黑斑,今天突然出血溃烂,直接被巡逻人带出去截了肢……场面太血腥,整个休息区都要闹翻天了。”

卡妮:“什么?!”

“砰——”一声门响,两人同时抬头看去。

毛兰兰回到寝室,闹出很大的动静,似乎在发脾气,卡妮立刻分辨出她的表情有些阴沉,不似往常傲慢。

卡妮顿了顿,脑子里反复盘算着,追问道:“说没说是什么原因?以前寒潮也都会出现病痛,但从没人长黑斑……”

毛兰兰有些生气,厉声起来:“我说卡妮,你整天都在瞎忙活什么?现在学院都传开了,这是种新型细胞破坏病毒,高烧头痛只是表象,严重的时候会侵入血液,体表出现黑色痣状斑点,大家都管它叫’黑斑病’。”

黑斑病。卡妮心沉了一分。

寻常病毒只作用于皮肤表面,顶多是引起发烧感冒,休眠刚中止,大家免疫力都很弱,若是感染,的确需要好几天时间自愈,但如果它进入了身体的深层组织,那就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无论是中毒性休克还是坏死性肌炎,甚至截肢或付出生命,都是有可能的……黑斑病虽然罕见,但从原理上讲的确有可能发生,并且极度危险。

卡妮追问毛兰兰:“具体是什么症状,病情蔓延的快吗?巡逻人处理完之后怎么样了?”

毛兰兰睨了她一眼:“现在知道着急了,你问我我问谁去?”

还是敏儿挣扎着坐起来,解释道:“据说刚开始只有腿上长了几个不起眼的黑点,不知怎么就迅速在全身蔓延,一天之内整个身子都黑了。”

毛兰兰抖了抖肩膀:“黑斑破裂还有脓汁流出来……真恶心!人不人鬼不鬼,变成那样还真不如死了!”

敏儿紧张地捏了捏被子,卡妮赶紧拍拍她的胳膊,无声地安抚她。每次出现陌生的症状,势必会引发小规模的恐慌,卡妮想了想:“目前有几个学生长黑斑?”

敏儿迟疑了一下,小声说:“B区有一个,C区……C区好像有两个。”

“你怎么不说重点?你在逃避什么?”毛兰兰一双丹凤眼偏睨敏儿,目光充满敌意,但敏儿把头缩了回去,整个肩膀都瑟缩起来,毛兰兰转而又开始挑衅卡妮:“你知道这事最让人紧张的点在哪里吗?”她似乎是想阴阳怪气一下,但不知为何,脸有点扭曲。

卡妮:“?”

从她的表情来看,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天真,永远这么天真。

当初艾米说的对,卡妮总是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态度,最气人了。

毛兰兰腮骨凸出来,烦躁地挥手:“目前感染这种黑斑的,都是女生,或者说,都是当初被锁在二号实验室里的学生!”

扑通!敏儿的水杯从柜子上掉下来,发出绝望又沉闷的短促声响。

三人陷入沉默。

果然,最坏的结果还是来了——艾米乱洒的病毒没有消灭干净,反而躲过寒潮,变异后开始迅速感染……黑斑到底是个什么病毒尚不得知,但艾米当时状如疯狂,逮着几瓶病毒液洒个不停,谁还能分辨出源头?

若真是没有消杀干净,那么当初被困在实验室里的八个女生,自然是首当其冲要被感染……

水杯撞地的声音却突然点醒了毛兰兰,她转向敏儿,语调瞬间尖锐,厉声逼问道:“说起来我都还没问你呢,病成这样还不搬到隔离区,有脸在这里躺着?怎么,是想把我们都拖垮吗?”

她一边斥责,一边逼近敏儿的床铺,后背挺直,眼神居高临下,神态咄咄逼人:“给我起来,收拾床铺搬出去!自己死不够还要拉别人陪葬,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不,卡妮,我不去隔离区,我不想……卡妮,帮帮我……”敏儿小声□□,拼命反抗,她浑身无力,指尖都在颤抖,只能紧紧攥住眼前人的手腕。

卡妮俯身,用身躯挡在敏儿面前,转头直视毛兰兰,语气冷静:“毛兰兰,敏儿的情况早已报给巡逻人了,它自然会分析做出决定,按现在的情况,随意走动属于越级,你更无权要求她搬走。”

“分析,呵!你糊弄谁呢?”毛兰兰毫不退让,“那些低阶机器人也是临时修补了程序,它们平常只负责监视出口,传递消息,你说它哪来的数据源,又上哪儿做分析?啊?!”

她语气刻薄不留情面,涂满红色指甲油的粗手伸上来就去抓敏儿的被子:“本来就是抓人用的机器,大概只分得清喘不喘气而已,等它来通知你搬出去?你倒是会找理由!——我不管,你,赶紧给我起来!麻溜地滚出去!”

敏儿又惊又吓,低声哀嚎,双手死死扣住衣褥,卡妮也扑上来阻拦,但两人都太过瘦小,而毛兰兰身强体壮人高马大,一时之间,两人加起来都推搡不开。

三个女生互相撕扯,头发和床单搅在一起,水杯乱滚,衣服凌乱,场面极其混乱,敏儿一口气没喘匀,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肩膀大幅抖动,双手拼命捂住嘴,又哭又咳,眼看半条命都要没了。

“……毛兰兰!住手!住手!”卡妮看不下去了,她额前也渗出细汗,黏住细碎的头发,她一手护住敏儿,胡乱拍着她的后背,一手拼命挡住眼前正在发疯的毛兰兰,大声制止道:“这样是违规的,住手!你再这样我就去通知治安——”

突然,大管响起,由远及近,低沉的嘶鸣像粗粝的石头划过铁窗。

毛兰兰突然收了手,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卡妮眼神暗淡,低垂下头。

活在十三院,要经历的噩梦很多,外有变异人种攻击,内有学院制度严厉,食物和药品供应不上,危险和惩戒不知哪个先来,随便一个刺激都能吓得人神经紧绷,紧张发抖。

但比所有尖锐的警声更可怖的,则是这大管的声音,它音域极低,悠长回荡,让人立刻陷入无边的绝望和悲伤。

——每当隔离区有学生病死、或被活活处罚致死的时候,分区机器人会把他们的身体拖出去处理,同时自动播放这个声音。

在卡妮看来,这音乐根本不是哀悼,想要传达的也不是同情,而是警告,恶意的警告。

它反复提醒还活着的人,看到了吗,你们也逃不过这样的下场。

你们有一天也会这样。谁都逃不掉。

“怎么,怎么会这样……”敏儿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毛兰兰脸色极其难看,她张了张嘴,却是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毛兰兰一愣。原来,那是隔壁房间传来的尖叫,不知哪个女生尖声嚎叫,隔着厚厚的墙板也听得见:“你们知道吗?C区一个女生去看了那个截肢的人,回来就长了一身黑痣,密密麻麻,同寝室的人直接把她用麻袋包了起来!结果今天再看,都已经化成一团糊浆啦哈哈哈哈,全身溃烂,臭了整条走廊,被抬去隔离区了——哈哈哈哈隔离区啊!有去无回,有去无回啊哈哈哈哈哈看看,看看,果然死了吧……”

高频的叫声刺人耳膜,让人难以忍受。听那声音,人已癫狂,尖声划破沉默的长空,却压下更多沉默,窒息的感觉笼罩了十三院的所有人。

毛兰兰恶狠狠地瞪了敏儿一眼,暂时收了手,她“蹭”的起身,恨恨地说:“我再去发个信,请杜教务赶快回来。”

卡妮无言,目光追随着毛兰兰,直到她走出休息室,再次用力甩上门,发出“砰!”的一声。

她立刻转身,把藏在口袋里的白色药瓶迅速塞进敏儿手里,然后紧紧捂住她的手,低声道:“别让别人知道。”

——是细胞修复剂,专门用来促进受损细胞修复再生,能缓解病毒感染后的症状。她冒着被巡逻人拦截追捕的危险,跑去教学楼的实验室制作药剂,没想到,还真给她做出来了。

“你真的做出来了……可是你把药给了我,自己怎么办?”敏儿羡慕又担忧。

“我用不到。”卡妮想到什么,苦笑地补充:“时间仓促,我只做出了这些,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你赶紧吃,要是有用,我再想办法给你做。”

敏儿乖乖吃了药,艰难地咽了几口水,不安地说:“偷制药物可是大罪,你偷偷溜进教学楼,会被人发现的。”

卡妮安慰她:“到处都是受苦受难的学生,眼下都被折磨得心力交瘁,谁还有心思注意我。”

敏儿摇头:“卡妮,别想得太简单了,十三院到处是眼线,隔墙有耳,处处被严密监控,你为了我这么做,怕是要招致祸端……”

说到这儿,敏儿终于绷不住了,哽咽的哭声充满委屈:“卡妮,咱们一入校就在一起,咱们从童子军那时就认识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历千辛万苦,熬过那么多次寒潮……可是这个世界早就没有指望了,我们其实都没救了,是不是?”

末世的绝望就在于此,你耗尽一生苦苦挣扎,却只是为了看到心中那簇小小的火苗慢慢熄灭,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卡妮胸中酸涩,但她将情绪压下去,拍拍敏儿的脸,打起精神鼓励道:“别说丧气话,快好起来,好起来,咱们就一起离开这里。”

“我离不开了,我可能连这一次都熬不过去了。卡妮,我真羡慕你,连毛兰兰都从来不欺负你,我真的好羡慕……”

卡妮胡乱安慰:“只是我没生病罢了,要是我也病了,她一样会把我拖出去。”

敏儿摇头:“她不会的,她忌惮你。”她将头一沉,陷进粗糙的枕头里,呢喃的声音微不可闻:“为什么你就不生病……卡妮,为什么你从来不生病啊……”

卡妮无言以对,敏儿迷迷糊糊地地呓语半晌,终于昏睡过去。

但她不知道,敏儿就连睡着的时候,右手都紧紧扣着压在腿侧,她攥的死紧,谁也别想掰开。

她的掌心里,有三颗小小的,刚刚长出来的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