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心上像是猛地扎进了一根冰块制成的尖刺。心凉成一片,又剧烈地锐痛着。
她浑身僵硬,大脑仿佛也失去了运转能力,不禁手指一松……
厚底的玻璃杯猛地摔到沙发上,杯口朝向裴思洛,温水溅起,泼了他一身!
裴思洛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竟也沾上了些水滴,有种湿漉漉的狼狈感。
“姐姐,把电视关了。”他不甚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用极其轻柔的语气,对温瑜发号施令。
温瑜怔片刻,却在他的声音里找回些许感知。
她听话地向电视走去。
越走,步速却越慢。
人的耳朵是关不上的……她听到视频里的营销号们用电子音苍白地念着裴思洛的粉丝对她无比恶毒的人身攻击和诅咒。
有些词语甚至无法通过小破站视频的审核,只能用“哔”声盖掉。
温瑜恍了神,觉得大脑有些昏沉。
她这辈子都不曾见过如此多肮脏的语言拼凑在一处。
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些发表评论的人,明明是同龄、甚至比温瑜年纪更小的女孩子,这样冰冷又伤人的词汇到底是如何从她们嘴里吐出……
温瑜驻足在电视机前,心像是沉入了深渊的海底。
“姐姐,把电视关了。”一个声音唤醒她。
裴思洛端坐在沙发上,冲着她的方向,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
语气里有些不容拒绝的坚定。
温瑜像是猛地被人从冰冷的海底拉出水面!
她短促地吸了口气,微抖着手指,摁掉电视开关。
整个客厅总算重回安静。
温瑜心里却平静不下来,她轻轻喘息,脖颈后冒出一层层的冷汗,忍不住用手指死死掐着右手的掌心。
很疼,但是让她清醒。
见温瑜沉默,裴思洛又喊:“姐姐,过来。”
声音里仿佛施了令她心安的魔法。
温瑜思绪杂乱,还是乖乖听话地走回到裴思洛身边。
她搭了边,呆坐在沙发上,忽然却被人握住了右手。
裴思洛的掌心滚烫,指尖有粗糙的琴茧,默默软化了她僵硬的手指。
他垂着头,用失焦的双眸一眨不眨地对着温瑜:“姐姐,你明明说你不介意被网暴,你不会又在骗我吧?”
温瑜勉强对他笑:“我没介意……哪里骗你了。”
裴思洛的脸上满是怀疑和不信任。
他忽然反转手腕,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温瑜的掌纹……惹得温瑜浑身一个激灵。
裴思洛很快发现她手心的纰漏,扬了扬眉毛:“姐姐,你掌心都被你用指甲掐出印子来了。怎么还在嘴硬装无所谓?”
温瑜瞬间呼吸一滞,耳后有些泛红。
裴思洛浅浅地笑,用手指顺着她掌心处凹陷红肿的指甲印,一寸一寸地捋过。
“疼吗?”
温瑜咬着嘴唇,脸颊染上了颜色。
她觉得自己跟裴思洛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离谱……让她很不适应。
温瑜常年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尤其异性。虽然在工作上,她需要与各种各样的男性盲人申请者对接,期间不可避免要肢体接触。
但她始终把距离控制得精准。温柔客套,却疏离自持。
可是……温瑜侧头,注视着裴思洛漆黑的双眸。
这位大少爷可从来不给她拉开距离的机会……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气。
罢了,既然裴思洛这么没分寸感,那就由她来给两人制定规则。
温瑜板起脸,转了转手腕,飞快地把手抽出去。
“我没事。”
裴思洛愣了愣,很快又浑身放松地靠回沙发里,轻声感慨:“姐姐可真是无情。”
温瑜看了他一眼,没搭话。
不过,她倒确实该感谢裴思洛。
方才他一番打岔,竟让温瑜短暂忘却了自己被网暴的经历,让她从那份敏感易碎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温瑜揉了揉太阳穴。
是她低估了舆论给人带来的精神压力,也高估了自己对恶言恶语的承受能力。
但……
温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
她可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温瑜。这世上只有她救赎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来拯救她。
不过是网暴而已,总会习惯。
日子要继续过,时间可不会停下来等人。
给自己打足勇气,她伸手从沙发上摸过手机,把小破站的私信给关掉了。
温瑜握着手机,抬头,望了裴思洛一眼:“无聊吗,还想看电影吗?”声音又恢复了平常的柔和淡定。
裴思洛偏着头,对她笑了笑:“姐姐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还记得我十六岁第一次经历网暴的时候,可用了整整一周的恢复时间,才肯跟人开口讲话。”
温瑜抿了抿嘴唇:“我确实是比一般人心态好些。”
她想起小时候的经历,不由苦笑。若不是心态好,她恐怕也很难长大到如今这个岁数……
正聊着,手机上忽然跳出了赵栀姐的微信来电提示。
温瑜来不及细想,连忙接通:“赵姐,是我,怎么了?”
电话接通,赵栀却没立刻说话,先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小温,你应该也看到了网上的舆论了吧。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知会你一声……网友对你的侮辱诽谤的电话,已经打进咱们基地来了……”
尽管声音里透着十足的焦急,但赵栀还是尽量压低声线,像是怕温瑜上火。
温瑜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想起电话对面的人看不到,又攥着手机,轻轻地“嗯”了一声。
赵栀继续说:“网友说既然你父亲坐过牢,那你的政审肯定过不去……她们以此为攻击点,组织了不少人,用一模一样的话术,把咱们基地的电话都给打爆了……就各种举报咱们基地不合法、不正规……还有人说你是仗着关系,才能来基地工作。”
赵栀有些生气,忍不住抬高声音:“这不是胡闹吗!导盲犬基地又不是什么国企事业单位,充其量只能算是公益组织,哪里需要看政审选人!本来就没人应聘,社招都很难招得到人。他们就是在瞎搞!”
听了这些话,温瑜只觉得脑后突突地疼。
她心里有些自责,到底还是让单位受到牵连……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温瑜说:“赵姐,真不好意思,都是我给基地带来的麻烦……”
赵栀却立刻严肃地打断她:“小温,这事怎么能怪你!要说怨,也得先怨我。是我没想到网络的戾气竟如此恐怖,也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和预案。”
她热情又真诚地说:“小温,你别怕!有什么事,还有咱基地帮你顶着呢。我这就去跟领导们开会,有进展随时联系。”
说着,也没等温瑜回话,赵栀就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滴”的微信挂断声,温瑜愣了愣,紧紧攥着手机,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她心底泛起暖意,却又忍不住为基地的未来感到担忧。
导盲犬培训本就小众又遭人误解。
那些被舆论裹挟着的粉丝,除了辱骂她,会不会对基地做出其他更过分的事情……
正待她发呆,身边的裴思洛忽然出声,轻轻唤她:
“姐姐,你真的调养好了吗?面对生活和工作上的压力,你顶得住吗?”
温瑜回过神来,侧头望向他。
盲人的视线不对焦,温瑜在他墨色的眼眸里照出了自己的影子。
顶得住吗?温瑜不禁笑了起来。
这话没有问她的必要。
难道顶不住,就可以不顶吗……
这世界可从不允许她活得如此轻松任性。
温瑜弯起眼睛,认真地回答他:“当然能。可别小瞧我。”
裴思洛又得到了意外的回答。他怔了怔,有些失语。
两人之间气氛凝滞。
这时,别墅的正门响了,传出一阵窸窸窣窣开门的声音。
温瑜连忙侧头去看。
只见灰头土脸的张奇,小心翼翼地扒拉开门缝,灵活地把自己挤进了门里。
关门的声音也被他控制得很轻。
总算关了门,张奇一身疲态地瘫坐在椅子上,悲凉地哀嚎着:“我总算从人堆里杀进来了!”
他喝了杯水,神情悲伤地对裴思洛说:“小裴老板,顺着照片上栅栏的形状、款式和颜色,网友们居然已经扒出这个小区来了!我估摸着,得有几百人围在小区入口那边,而且人数还越来越多……要不是有保安拦着,我真怕粉丝分分钟闯进来……”
裴思洛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正常的,他们扒不出来才奇怪呢。”
“公关部开会怎么说?”他抬眸,冲着张奇的方向:“他……的意思是什么?”
温瑜注意到裴思洛说“他”这个字的时候,微妙地停顿了半秒,神色有些异样。
“他?”张奇愣了愣,又恍悟,“哦,你说大裴老板啊。他的意思是冷处理,毕竟我们没法在不暴露你身体状态的情况下,妥当做出解释……何况,就算澄清了,群情激奋的粉丝们也不会相信。”
张奇叹了口气:“所以,大裴老板决定不做回应。反正小老板以后也不在圈里混,等到粉丝们把你忘记,自然就……”
“真不愧是他。”话还没说完,裴思洛却冷冷一笑,打断了张奇。
他猛地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张奇说:“我以后是不在圈里混了,那她呢?”
温瑜猛地吸了口气,与裴思洛晦暗的双眸对视。
“她以后的工作和事业怎么办?你们如何知道我的粉丝有多固执长情?到底是爱我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裴思洛面色凛冽,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如果舆论不反转,她将一辈子替我背负着骂名。就算你们能征得她同意,也不过是道德绑架,是在利用她的善良!”
张奇震惊地瞪大眼睛,忙不迭地摇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裴思洛愠怒地紧拧着眉头,眼尾透着些红:“我绝不同意。你们怎么能为了保护我,去毁掉她……”
说着,他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了。
触感温软细腻,透着清凉的温度。
他心中本来燃着的一团火,在她手心里悄然熄灭。
“嘘——”温瑜柔声安抚,“这世界上很少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是牺牲你、或者牺牲我的区别罢了。”
她轻轻揉着裴思洛的手掌,又用大拇指摁了摁他的虎口:“但比起我,你可年轻冲动多了。我们之中,难道不该选一个情绪更稳定的人,来直面舆论冲击吗?我不比你更合适?”
温瑜笑了笑。
在裴思洛发表宣言的时候,她其实已默默做好了决定。
她的母亲就是个后天盲人,她知道旁人的异样眼神和指指点点,对盲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裴思洛不是能承受这些的人。
温瑜一向识人很准,短暂的相处已足够让她触碰到裴思洛骨子里的温柔和善意。
善良的人就该得到保护和拯救。
那么……救他的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至少要等到裴思洛成熟到愿意与他的身体和解为止。
否则,让他把缺陷暴露在公众面前,温瑜不就是在推他下地狱吗?
会良心不安、睡不着觉的……
听了温瑜的话,裴思洛的指间颤抖不已。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似笑非笑地弯起嘴角:“姐姐,你总是知道说什么能让我无法反驳。”
他靠在拉好窗帘的窗边,微垂着头,看上去却不打算妥协,只是在考虑该如何说服温瑜。
三人各自陷入了沉默的思考。
正在这时,窗子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是什么东西连续不断摔砸在上面的声音。
温瑜连忙上前两步,撩起窗帘,偷瞟了一眼。
只这一眼,她猛地睁大双眼……
只见屋外好多粉丝把别墅团团围住,正隔着别墅的安保护栏,向紧闭的窗户丢着番茄和鸡蛋。
窗上流淌着红黄交错的液体。
一片混乱喧嚣。
张奇扒着窗帘缝看了一眼,焦急地说:“一定是因为人数太多,小区的保安被人墙突破了!”
他赶紧往门厅跑去,从鞋柜上拿起手机报警。
裴思洛依旧安静地靠在窗帘边,像是对这场闹剧无动于衷。
听着张奇在不远处报警,他神色明快地对温瑜笑了笑:“姐姐,想了半天,我好像确实是说不过你。”
他眸光微亮:“但,如果我——”
话音未落,没等温瑜反应,裴思洛忽然伸手拉开了面前的窗帘!
阳光洒进巨大的落地窗里,照亮两人。
屋外的粉丝愣了愣。紧接着,长枪短炮的摄像头,冲着两人狂闪不停。
温瑜心中一惊,却被闪光灯晃得睁不开眼。
她焦急伸手,想拉起窗帘,却被裴思洛拽了一下。温瑜踉跄一步,被他拉到身后,失去了阻止的机会。
裴思洛丝毫不受窗外光线和闪光灯的影响,他摸索着窗沿,又飞快地把落地窗拉开半截。
十几步开外的张奇也已阻止他不及……
粉丝的叫喊声终于清晰入耳,几乎都在喊“洛洛”,还夹杂着几声“狐狸精”的谩骂。
迎着光,裴思洛把食指竖起,伸到嘴边:“嘘,大家安静。”
他跨前两步,挡在温瑜面前,浅浅笑着,笑意却传达不到眼睛。
炽烈的阳光抖落在他浓墨重彩的眉眼上。
“有事情想跟大家澄清。其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