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栀微微一愣。
庭院明明空无一人。
禹珠……居然能看到乌叙月的残魂?
显然乌叙月也没想到,离开的动作停了下来,飘在半空中。
少女托着腮,重复了一遍:“你可以听到我说话吗?能不能帮我捡一片叶子?”
又一片枫叶掉落,这次忽的来了一阵微风,红色蝴蝶乘着风,慢悠悠飞向窗棂。
少女眼睛一亮,连忙从窗格子里伸出手,衣料上卷,露出了遍布青紫淤痕的纤细手腕。
月光安静,蝴蝶停在了少女手心。
她将落叶拈起来,仔细看着红枫叶的纹路,不忘抬头看向残魂,笑意晏晏,“谢谢你啊,再见。”
残魂却不走了,待在原处静静看着她。
少女禹珠低头研究了一会儿枫叶,最后把这片叶子小心翼翼夹进书页里,她兀的抬头,又看到了那团红色残魂。
“你不是要走吗?”
“……”
回答她的只有安静的月光。
禹珠继续托着脸,趴在窗棂上,只是这次看的目标从落叶换成了乌叙月。
“你是鬼吗?”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少女忽的咯咯笑了声:“他前些日子还请司祭请道长做法事,跳了三天大神,到处洒狗血,就怕怨鬼找上他,没想到还是有鬼来了。”
她伸手指了个方向:“他就住在前院,那个修的很漂亮的宅子里,从这里出去往右再往左,一直走就到了。”
“……”
残魂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动。
禹珠托着脸的手指点了点,“你不是来找禹瀚海的?”
面上拂来一阵微风。
禹珠撇了撇嘴,“好吧,没劲,我还以为能看到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呢。”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风卷起落叶。
禹珠眉眼弯了弯:“原来你也喜欢看枫叶。”
“其实这个院子里的枫叶不是最好看的,我见过最最最好看的,在芜川的清颍桥那里,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枫树,叶子特别红,能红好几个月。风一吹叶子就落到河面上,波光粼粼,好看极了。”
少女像是很久没跟人讲话了,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绘声绘色地讲着她从前看过的各种美景。
直到累极了,趴在窗棂上沉沉睡去。
残魂飘荡离去,又是游历了数月,路过人间百态。
等她回来之时,少女身形消瘦了许多,身上的青紫淤痕连衣服都遮掩不住,形销骨立。
她的房间门上又多了两道枷锁。
看到红色残魂,她萎靡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从床上坐起身,动作剧烈猛地咳嗽了好几声。
“你去哪了?”
微风把一片红色枫叶吹落到她手心。
这片枫叶相比院子里的枫叶个头大了许多,红艳艳的,形状完美没有破损,纹路也没有丝毫瑕疵。
少女一下就认出来了,是清颍桥的枫叶。
她像是害怕碰碎,又忍不住触碰,小心翼翼地举着那片枫叶透过月光。
“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特别特别好看?”
微风吹了吹她苍白的脸。
少女忍不住笑了,眼睛亮亮的,把这片枫叶一起夹进床头的书页里存放。
“我去过的地方太少啦,今天就没得讲了,不如我给你读故事吧?”
她翻开书,有点沙哑的嗓音读着,她情绪很容易被感染,随着故事哭随着故事笑。
最后读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她抹了把泪花,既伤感又有点怅然:“我还没见过枇杷树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少女合上了书,这本书看起来很破旧了,像是经常被翻阅。
她忽然道:“其实我没读过书,一个字也看不懂。”
她垂下眼睫,手指轻轻摩挲过泛黄的扉页,“这是我母亲的书,这些小记异志都是她读给我听的,只是那时候我太小了,比起听这些,我更想去玩。”
“她死之后,我找人,一遍一遍读给我听。”
“可是不管怎么读,也不是她。”
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温柔的风和着少女入眠。
残魂尝试触碰少女的脸,刚要靠近,却不可控融进了她身体里。
她当即往后退开,抽离。
残魂继续游历世间。
冬日过去,迎来春天,再是夏天。
她再回来时,少女身上已经没有淤痕了,房门上也只是浅浅挂着一把锁。
她脸色好看了许多,很安静地翻看着那本泛黄的小记,那两片有些干枯的枫叶在书上染了色。
她身旁放着红色的布料,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一针一线。
看到残魂回来,她放下书,眉眼弯弯:“你这次去看了什么风景?”
残魂一如既往的安静。
只是轻轻动了动,将一颗黄色的果实放在她手心。
禹珠几乎是一下就明白了,指尖戳了戳,“原来枇杷长这个样子。”
“我可以尝尝吗?”
回答她的是抚在脸侧的轻风。
禹珠咬了一口,看上去很甜,实则酸的几乎倒牙,她捂着牙齿,酸出了眼泪。
“好吃。”她闷闷道。
“我没有故事给你念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讲讲我自己吧。”
“我是这座城城主的女儿,我叫禹珠。”
“我的父亲是个忠厚老实的读书人,早年间入赘我家,在我年幼之时他们一直感情很好。可直到我爷爷死后,他忽然变了一副样子,疯狂打骂我和母亲。”
“母亲这才知道,他只是一个唯利是图、谋财害命的阴险小人。”
“他因为入赘的身份早就看母亲不顺眼,等磋磨死了母亲,就大张旗鼓地娶了续弦。”
“我把我关在后院,不准我出去,我几次想逃走,都被抓了回来。”
“我一直以为他没有杀了我,是不是还顾念着一丝父女之情。”
禹珠指尖拈起床畔的红布,语气平缓:“原来只是当城主捞不到什么油水,所以想把我卖个好价钱。”
“三日之后同我成亲的那人是芜川的第一富商,五十来岁,家大业大,家里还有十几房小妾。”
“他续弦的小夫人跟我说,那富商为人和善,出手大方,我想要什么都有,嫁过去就是享福的,让我不要再抵抗了。”
禹珠忽的弯了弯眼:“我答应了。”
残魂这才看到桌上的婚书。
原来她已经有十六岁了,但看上去却只有十三四岁。
残魂定定地看着她。
像是在问为什么。
禹珠随手把红布一扔,眼睛亮晶晶的:“笨啊。”
“不离开楼兰城,我要怎么跑?”
她才不打算嫁给那什么大腹便便的糟老头子呢。
她笑眯眯的:“等出去了以后,我们一起去看清颍桥的枫叶吧?”
“不止这些,听说芜川外面的奇景可多了,我们可以……”
三日之后一顶红轿将少女接走,禹珠如计划中那样,在红轿远远离开了楼兰城后,趁着夜色停歇逗留一晚之时,骗过了喜娘跑了出来。
她还穿着嫁衣,穿过层层密林,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但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停歇。
她常年被锁着,身体很弱,跑的很累,大声喘气,但她觉得无比快乐。
被囚禁的蝴蝶一朝窥见天光,便迫不及待朝着自由飞去。
但就像是世事弄人,有些东西越是渴求,越是无法得到。
几只忽然窜出的毫无理智的魔物咬断了蝴蝶的翅膀。
姜栀几乎有些不忍心看。
明明她已经努力逃离了深渊,却还是落得如此结局。
奄奄一息的少女眼珠艰难动了动,看到了那团红色一次一次冲向魔物却扑空,甚至卷起树枝,明知螳臂当车也不放弃。
身体越来越冷,她却觉得眼眶很热。
“我……”
好想再去看一次清颍桥的枫叶。
好想亲眼看看枇杷树是什么样子。
好想看看芜川外面的景色。
可她的喉咙好哑,好痛,身体也好僵好僵。
“……对不起。”
不能跟你一起去看了,对不起。
少女彻底断了生息,神魂开始从身体里逸散,一丝一缕消失在黑夜中。
红色残魂像是受了什么刺激,陡然胀大,将逸散的神魂都包裹在红气里,最后全都融入少女体内。
本已经死亡的少女爬了起来,带着浑身鲜血淋漓的伤痕,穿过魔物的包围,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最后趴倒在山崖路边,十指紧紧抠着山石想要爬到路上,指尖满是鲜血也丝毫不放松。
一只手忽然从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上来。
少女抬眼看到了少年清澈的眼睛。
少女浑身是伤,一身厚重嫁衣被撕扯得衣不蔽体,鲜血淋漓,脱力跌坐在地上。
她喉咙被咬伤,挣扎着嘶哑开口,几乎不成语调。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要这么拼命地跑,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悲伤。
她只知道,在失去意识前,她死死抓着少年的手,说出最后一句话。
“求你……”
“救我。”
……
姜栀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蝴蝶步摇。
原来是这样……
最后的那名少年就是燕朝生,而后的十年,就像她已知的那样。
乌叙月把自己当成了禹珠,在两年后,成为了楼兰城的城主,直到至今。
这支蝴蝶步摇上有乌叙月成为禹珠前的记忆,说明她在献祭之时,就已经回想了起来。
所以,
她在献祭之时,跟燕朝生说的那声对不起。
她本以为是在道歉,她占了他夫人身体两年,偷了感情,让他们夫妻十年感情化为泡影。
但现在看来更像是……
在向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