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天下并不算大,随着商国的国土日益扩张,薛国距离商国也就越来越近。
想来过不了多久,仲虺的名声便会传至商都。
听闻商君礼贤下士,曾为了一个名为“伊尹”的奴隶,亲命伊尹之主驱车往见。
他也不敢求这样的至高待遇,若能有召,往来三次他便举国归附了。
商君的求贤之心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半年之后,他得到城门官通报,才知晓商君居然亲自来了。
仲虺大惊,急忙整装出迎,将一身轻裘布衣的商君迎了近来。
“商君贵趾踏贱地,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
“薛君过谦了。”商君很直接,见礼过后便直言道,“薛君贤德智慧著于四海,寡人不敢生欺瞒之意。今日前来,实为求贤也!”
“哦?”仲虺装傻,“商君爱才之名,便是偏远之民亦有耳闻。若我薛国有遗贤能得商君青眼,吾将效法彭氏之子,亲为商君驾车以访之。”
商君命彭氏之子驾车所求之贤,便是奴隶出身的伊尹。
“薛君何必相戏?”商君诚恳道,“薛国虽贤才斗量,岂有贤过薛君者?”
仲虺满脸惊讶,“小国之君,微有薄德,忝居上位者,竟也能为商君所知吗?”
仲虺惊讶是假,旁人却都以为是真。
世人总是如此,看见贤德之人,便理所当然地推测他处处皆贤。
薛君有仁义之名,世人便理所当然地认定他亦有谦逊淡泊的品格。
既然谦逊,必然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既然淡泊,自然不会关注世人如何做歌称颂于他。
商君诚恳道:“薛君何必过谦?君乃良药,可医寡人蒙昧、怠惰之疾。寡人虽鄙薄,也斗胆相求,还望薛君不吝赐教。”
仲虺连道惭愧,沉吟半晌,邀薛君入内室祥谈。
屏退左右之后,仲虺便以商君求贤于伊尹为切入点,试探其对奴隶的看法。
商君坦言:“奴隶之中亦有贤如伊尹者。稍次之人更是不知凡几。然天下诸侯众多,奴隶非一家一姓所有。只可择其贤者超拔,不可惠及天下所有。”
仲虺不禁叹息,“不敢欺瞒商君,寡人年少之时便随先父躬耕于陇亩之间,每尝见奴隶中有勤劳智慧者,既爱其才,又怜其苦。又因前者关注大众,方知奴隶之苦,何止刀斧加身?”
商君默然半晌,亦叹道:“薛君仁德,寡人感佩。”
如今商国三分天下已有其二,商君所站的位置已然不同,看待世事的角度,自然也脱离了普通的国君贵族,逐渐把自己放在了天下共主的位置上。
对于普通的国君与贵族来说,奴隶是他们的财产,自然是越多越好。再有才能的奴隶,也只能为主人奉献终身,无论是智慧还是体力。
若是主人允许他们岁至三十不必就死,便已是莫大恩德。
更令仲虺觉得可笑的,便是管理奴隶者,往往自己也是奴隶。偏他们却不会因为同为奴隶而共青被管理者,反而会更加恪尽职守,向主人表达忠诚。
对于奴隶主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可对于天下共主来说,则未必了。
奴隶既为主人私产,不在百姓之列,自然没有缴纳税赋的资格。天下半数人口皆为奴隶,属于共主的百姓就要少掉一半。
天下人口就那么多,肥了贵族,自然就要瘦了共主。
可此事便是共主,也不敢轻易触碰,更何况是欲为共主而未践祚的商君?
仲虺点到为止,试探出了商君果然有成为共主的胸怀,便话锋一转,与之谈论天文历法、礼仪服饰、耕织农桑。
他六七岁时便随父习农桑之事,再及年长便随祭祀、礼正学礼法、天文。他本就天性聪慧,又善于观察思考,对于这几样治国安民之术,早有不同见解。
商君早就听过他制定婚仪之事,如今见他不但深通礼仪,且对稼轩农桑、四时节气无一不精,更是深感拜服,再三请求仲虺辅佐于他。
他能亲自前来,本就超出了仲虺的预期。两人深谈过后,更有志同道合之感,仲虺便也不再拘泥于三顾之德,欣然同意举国归附。
商君在此盘桓七日,仲虺领他在田间地头、宗庙祭台、论政之所一一巡游,两人你来我往,相互问答,印证各自政令优劣。有善则学之,有过则改之。
其间畅快之处,不可为外人道。
七日之后,商君依依不舍,携仲虺之手再三殷嘱:“待君将国事托付于重臣心腹,定要早日乘车到商邑来,寡人期盼早日再与君秉烛夜话。”
秉烛夜话,还是商君从仲虺这里学来的,深觉对待贤士,正该如此以表尊敬。
仲虺道:“主公放心。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送走了商君之后,仲虺便立刻带着王妃与太子,召集心腹重臣,交代他离开之后,薛国该如何发展内政,若遇外敌,又该如何抵御拖延。
“若有不敌,便尽量拖延,派人到商邑求援。”
祭祀道:“君上放心,臣等必会尽心竭力辅佐王妃。”
有仍氏也道:“夫君入商邑辅政,周围邻国不久便会人尽皆知。如今商国强盛,隐有共主之姿,谁又敢冒犯他的属国呢?”
守护国土的责任她并不担心,更让她担心的是自己才三岁的长子。
因为仲虺早已表明:若有朝一日,他去辅佐商君,肯定要把长子带在身边教导。
儿子能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自然一件好事。可身为母亲,担忧年幼的儿子,却也是人之常情。
送走群臣之后,仲虺扶着已经微微显怀的妻子,愧疚道:“你如今身子笨重,本不该让你如此操劳。可值此多事之秋,薛国若想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自身乃至更进一步,你我夫妻,不得不暂且分离。”
有仍氏轻轻抱住丈夫,笑道:“夫君莫不是忘了,妾自幼便学过法术,本非常人。你是薛国之君,妾也是薛国之母,同样视薛国子民为骨肉至亲。守护薛国,本就是你我夫妻共同的责任。”
天下诸侯相互联姻,身为诸侯国公主,有仍氏所求从来不是儿女情长,而是一个能相互信任,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丈夫。
自二人成婚以来,仲虺便给了她绝对的信任,让她迅速对薛国产生了归属感。
许多公主联姻之后,被夫家防备的同时,一样不被娘家信任。分明两边都是亲人,却仿佛无根之萍,无所皈依。
仲虺愿意以真心相付,有仍氏自然也会以真心相答。
就像二人合婚时,仲虺亲手写在庚贴上的那样: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仲虺归商之后,便和伊尹一起辅佐商君,修四时历法,攥天下礼仪。轻徭薄赋,冶金强兵。
他研究出了新的青铜冶炼法,增加了青铜的产量和韧性,还无意中发现一种新的矿石,练出了一种比青铜器更加坚固柔韧度金属。
这种新生的金属,被他命名为——铁。
有了足够多的青铜与铁做武器,骨质武器逐渐在商国管辖内被淘汰。
仲虺还改良了治陶和烧瓷工艺。
瓷器质地如玉,花纹精美,为贵族所喜爱;陶器虽比不上瓷器,却成本低廉,迅速走入千家万户。
估量着时机成熟之后,仲虺便利用自己的贤名,到处宣传用骨器吃饭饮水,会中慢性毒素,人的寿命也如那磨刀青石一般,不见其减,却日有所消。
如今的百姓对贤者的话深信不疑,又有了更安全也更容易得到的陶器,舍弃骨器的风气,便逐渐从商国传遍了天下,甚至连远在商丘的夏邑,也都受此影响。
武器和日常器皿都不要人骨之后,仲虺便趁机奏请商君,废除奴隶三十岁便要被统一斩杀的习俗。
商君欣然从之,右相伊尹也因此时消除了因两人出身不同而生出的芥蒂之心。
自此商国左右两相和睦,国力更加蒸蒸日上。
商国强盛,也就寓意着夏国衰落。
夏后桀或许也有感于自己天命将尽,豁出去了要做困兽之斗。
他直接派遣使者,以共主的名义召见商君朝夏邑。
商国上下哗然,不但朝臣议论纷纷,就连听闻的百姓都围在王宫门口,祈求商君不要离开商国。
夏后桀用心之险恶,天下无人不知。
商君一时也有些踌躇,便问计于左右丞相。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晓对方所思,与自己无二。
左相仲虺道:“桀为天下共主,主公一日为夏臣,便要一日听从共主之命。今公若抗夏命,日后便会有人以此为据,违抗商命。”
商君又看向伊尹,伊尹的言辞更加直白,“君上欲王天下,便不可在此时惜身。桀之暴天下皆知,却尚未使天下人忍无可忍。今君上著令名于四海,百姓望君上,如葵花之望太阳。若太阳被乌云遮蔽,群情岂能不愤然?”
话里话外,就是让商君以身犯险,令夏桀彻底失去天下人心。
商君喟然一叹,“二贤卿所言甚是。欲得天下,何惜此身?”
安抚了百官于百姓之后,商君毅然跋涉三百里,朝于夏邑。
夏桀以“桎梏”之刑,锁商君于夏台,却惧于商国之势,始终不敢加害。
作者有话要说:温馨提示:下一章,明天中午1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