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后桀迁都商丘,天下诸侯蠢蠢欲动者,何止薛国一邑?
多次征战失败,两次被逼迁都,已经让天下诸侯彻底确定:夏部族已经没有了弹压天下的能力。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有野心的不止商君一个,商君可以逼走夏桀,他们又为何不能效法一二?
仲虺要等的时机很快就来了。
天下诸侯开始相互征伐,百姓民不聊生,在战乱中苦不堪言。
仲虺心中自有成算,知晓薛国力弱,于天下唯一可恃者,便是父子两代共同修持的贤名。
因而,薛国是绝对不能抢先攻伐他国的。
不过无妨,值此天下纷乱,人心思变之际,正当防卫的借口,一点都不难找。
很快,邻国之君就派使者前来借粮。
明知邻国君主囤粮是为了兴兵,仲虺自然不肯给。他非但不给,还特意写了书信,义正辞严地劝说邻国君主:天下尚有共主,不该妄兴兵戈。
邻国若是兴兵,兵锋所指又是谁呢?
最大的可能,就是薛国。
其国君本就欺仲虺年少,如今被一少年人一本正经地写信教训了,登时恼羞成怒,干脆摊牌了。
大军压境之际,仲虺本以为自己会紧张,或者会兴奋。
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他意外的非常冷静,冷静到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将国事托付给几位正官,仲虺亲率大军迎敌。虎豹狼虫于前开路,一万甲士护卫中军,另有奴隶军一万。左右两路各有甲士五千,奴隶军一万。
除却奴隶军之外,整整两万大军,已经是薛国精锐的一半了。
另一半还要守卫国都,兼防备其他邻国。
邻国三路而来,薛国也分三路应对。两阵对圆,仲虺先请敌方将领阵前答话。
这时候的人打仗,还很讲规矩,没有偷袭那一套。说阵前答话,便是阵前答话,不说开战,谁都不会先射一支箭矢。
不多时敌阵分开左右,一位勇士身材魁梧,头戴骨饰,跨着一头长鼻大耳朵白象,赤膊而来。
薛国这边亦分开中军,三个身姿昂藏的奴隶,推着青罗伞车缓缓近前。
双方互相打量,都暗暗喝了声彩。
敌方将领身高近丈,古铜肤色,肌肉虬结,阔面方口,双眉如刀,目中神光湛湛,虽阵前熊貔成群,见之亦有伏道之意。
再看仲虺这边,身姿挺拔,形容俊雅,眉分八彩,目似寒星。其威仪之穆穆,虽神明降世亦有不及也。
敌方将领见了仲虺风采,先收起来三分轻视之心,下了白象施礼。
仲虺亦下车还礼,扬声问道:“敢问将军大名?”
“不敢劳薛君动问,贱名有辱尊听,末将蜀山氏沂源。”
“原来是高阳帝之母族,失敬,失敬。”
沂源虽出身蜀山氏,却早已是旁支中的旁支了。如若不然,也不会沦落到在小国为将。
好话人人爱听,沂源也不例外。此时他便觉得薛君不愧贤德之名,果然是个礼仪周全的穆穆君子。
“不过旁支孽子,让薛君见笑了。”
仲虺道:“将军此言差矣。高阳帝乃古之圣皇,【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天下百姓自高阳氏后始循礼法,知晓如何祭祀鬼神。此等教化天下之大功德,足以光耀千古。将军既为其苗裔,何必自谦太过?”
一席话吹捧得沂源脸颊神情激动,脸颊张红,挺胸昂首,仿若自己便是高阳帝再世。
哪知仲虺忽然话锋一转,痛心疾首道:“将军本圣人苗裔,当效法先祖,布恩德于四海,泽百姓于天下。贵国君兴不义之师犯吾疆域,将军也该竭力劝阻才是,何以反助之为虐?”
方才沂源有多得意,此时的沂源就有多羞愧。
原本因兴奋而通红的脸颊,此时已惨白如雪,目光躲闪,不敢与仲虺相视。
见他气势已泄,连带敌方军心不稳,仲虺暗暗一笑,又道:“两军交战,寡人本不应多言。只为仰慕将军祖上威名,才有这几句正言相告,望将军细思之,莫因贵国君之私欲,徒伤将军之令名。”
说完便拱手施礼,抬手示意推车手推他退回后阵。
车撵尚在半路,前阵还未合圆,便忽然听得一阵惊呼形成声浪炸响在仲虺耳边。
薛国大将军淮山骑在一头高大的黑熊之上,坐得高看得远,见仲虺疑惑,压抑着兴奋道:“君上,沂源于阵前自戕了。”
仲虺一怔,急忙命人调转车头,迅速回到了两阵之间。
他弃车步行,大步跑到血泊中的沂源身旁,大哭道:“是寡人害了将军!”
这话却是不假。
若非仲虺一席话,将沂源架得太高,让他不能罔顾大义,他也不能因忠义不能两全而自尽。
虽然这个结果在仲虺的意料之外,他的心依旧“砰砰”直跳。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只是以言语动摇敌国士气,将对方打做不义之师,薛国大军便可趁势吞并了对方国土。
灭国之战完成之后,再从薛国原本的国土中,划出一块离敌国旧址最远的敌方送给敌国宗室,让他们可以祭祀宗庙。
如此以来,即可维持仁义之名,又可趁机扩大薛国领土。
在投商之前,薛国需要提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价值。
如今敌国将领临阵自尽,他原本的计划也随之夭折。
毕竟沂源如此大义,只怕对方国君迫于国内各方压力,也要赔礼退兵了。
不过无所谓,既然在国土上已无出路,那就将贤德之名推到极致吧。
养望之事,本就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做的,继续维持下去,倒比再辟蹊径更容易几分。
原本沂源自裁,其麾下几位将领还对仲虺有些怨气。但见仲虺以国君之身,不顾安危,孤身一人来哭沂源,几人心中怨气顿消。
其中一位含泪劝道:“薛君不必如此,将军是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有薛君之仁,方引出将军之义,说来薛君才是将军的知音。人生在世,有知音一人,将军虽死无憾!”
他不但是这样说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甚至于,双方阵营里的多数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
仲虺抚尸慨叹道:“生,吾之所欲也;义,亦吾之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将军大义,必将流芳千古。”
说完,便解下腰间玉圭,放入沂源怀中,泣道:“将军视仲虺为知音,仲虺亦视将军为知己。知己故去,寡人恨不得随之而去。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仲虺左右无兄弟扶持,膝下弱子年幼不可托之社稷。此玉圭乃先共主发亲赐,自寡人记事从未离身。
今以此圭以遗将军,权当寡人伴将军九泉,愿将军黄泉路不孤也。”
言讫,抚尸痛哭。
两国将领轮番劝慰,他才勉强止住了泪水,对几位敌国将领道:“今贵国将军殉节,寡人若伐之,是为无道。诸位可上表贵国君,以正言感之。若能就此罢兵,两家和睦如初,也可慰沂源将军在天之灵。”
“薛君大义,我等惭愧。”
见几人个个都面露愧色,仲虺也不敢再多说了。他怕自己再发挥几句,这几位也感于大义,随沂源而去了。
若当真如此,无人上奏对方国君,也无人统领敌方军队,这几万乱军造成的危害,绝对不比两国大战一场来得小。
双方辞别之后,仲虺便命人回到国都,将自己的棺椁拉过来,由大将军淮山出面,送给了尚未入殓的沂源。
先赠玉圭,又赠棺椁,皆国君所用之物,且是敌国国君所赠。
对一个将领而言,这等荣耀,足以光耀千古,沂源必然瞑目,含笑九泉。
如此佳话,传扬天下之后,薛君仲虺的贤名,注定要盖过天下名士。
仲虺所求不多,在乱世中保住薛国而已。
若能更进一步,也未为不可。
薛国只是小国,他这个国君自然也没有商君纵横天下的底气,只能用些别的手段。
索性效果不错,一个月之后,敌国便退兵了。
其国君再派使臣前来,不但态度恭敬了许多,目的还从借粮变成了送赔礼,递国书致歉。
玉璧两双,玉斗五对,明珠十斛,便是送给薛国的赔礼。
在乱世之中,这些东西尽是华而不实之物。比不上一辆战车,一担粮食,可也足够贵重。
如今薛国并没有开战的意思,自然见好就收,双方签订了互不侵犯的协议,并折箭为誓。
看得出来,这位使臣也是一位高洁之士,对仲虺的贤名十分敬服,折箭为誓也是他先提出的。
若是日后其国君反复,这位使臣怕是要死谏了。
仲虺暗叹:世间贤士何其多也,却让他这个邀名养望之辈占了先,又是何其不公?
不过他也是感叹一番,绝对不会去坏自己的名声。
为人君者,不可无贤名,却也绝对不可为贤名所困。若有必要,能舍名望而强薛国,他也不会吝啬虚名。
他要贤名是为了守护薛国,薛国却不能成为他养望的工具。
作者有话要说:高阳帝就是颛顼帝。
上古帝王里,像尧舜禹有明确统一的说法,是他们的名字。放勋、重华、文命是他们的帝号。
但高阳和颛顼这两个,到底哪个是名,哪个是号,谁也说不清楚,大家看自己喜好吧。
孽子:庶出子。
【】里面的是引用的《史记》原文。
《史记》里的颛顼帝,是个符合一切儒家思想的圣明君主,但神话故事里的颛顼,却是一个各种恶神监视人间的天帝。本文既然引用了《史记》,自然是按照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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