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这名字起得好啊。
大约是午后人们得闲的缘故,这不大的赌坊门口围了许多人,有的正往里张望,还有的则是鱼贯而入,也有少数正在往外出的。
踏入门槛,进入纸醉坊之后,玄关处的人群更加拥挤。
段宝银被人潮挤得左右踉跄,也不知道自己跟师兄有没有走散。
然而,正当她转过头打算找段宝令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谁不由分说地握住。
段宝银诧异地侧目,正好对上旁边段宝令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师兄的手,看起来白皙而骨节分明,触感温暖有力,很轻松就能把她的整只手都收拢在掌心之间。
段宝银愣了愣,然后仰头唤道:“师兄?”
段宝令却将另一只手抬起,食指竖起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纸醉坊内吵吵嚷嚷,两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段,就听到有人高声朝这边喊道:“阿令!这边——”
段宝银循声望去,只见那边有一个少年正在人群推搡之中蹦哒,一会儿冒出来一个脑袋,一会儿又被其他人的身影完全遮掩。
段宝令也像是认识那少年,听见呼唤之后便拉着段宝银往那边走。
好不容易穿过玄关,来到一扇屏风前,周围的人终于少了些,守在那里的少年见到两人,顿时热情地上前来打招呼:“阿令!你终于来啦,我们——诶,这位是?”
段宝银往前踏出两步,好奇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他看起来有十五岁左右,身材纤瘦,长发在脑后半挽成髻,另一半垂落于身后。整个人长得水灵灵的,一身锦衣华服,脖子上挂着长命锁,再配上腰间和腕间花里胡哨的吊坠,一看就知道是偷偷溜出来玩的富家公子。
尽管比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年纪要小了些,段宝银还是很快认出了他。
这位小公子来自辽东有名的修仙世家,排行老三,名叫阮川。在上辈子他就是段宝令的狐朋狗友之一,后来则是拜入了丹心宗。阮川为人大方,出手阔绰,人缘很好,跟她的关系也不错。
边想着前尘往事,她的目光停留在阮川腰间的一串珠子上,在心里算了算,这样好的成色,怎么也能卖上个十两银子......
她正打算凑近再看清楚点,却感到段宝令牵着自己的手稍稍用力,把自己往他身后拽了拽。
段宝令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略略挡在她面前,对那名叫阮川的少年道:“我妹妹。他们已经进去了?”
“进了进了,玩了好一会儿了,我输了几局,才被打发出来找你。”阮川道,“走走走,今日是我生辰,本公子请客,你们随便玩!”
说着,他就从钱袋里拿出碎银交给屏风前的店小二,指了指他们:“再加两个人。”
店小二收了碎银,对他们哈了哈腰:“客官里边请。”
阮川在前面带路,先行绕过屏风。段宝令也拉着段宝银跟着走。
屏风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包厢,虽然不至于像玄关处那般吵得聊天都得靠喊,但包厢中还是传来挡不住的嘈杂。
阮川敲了敲其中一间包厢的门,高声道:“是我,开门——”
随着木栓落下传来的“咔哒”一声轻响,包厢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门缝中探出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来。
“这是阿令的妹妹。”阮川见她的视线落在段宝银的身上,解释了一句。
探出头来的少女点点头,又警觉地左顾右盼半天才压低声音道:“没别人跟来吧?”
“绝对没有,信我。”段宝令说。
那少女便打开门,催促道:“快进来。”
三人连忙进了包厢,少女立即跟防贼一样迅速关好了门,扣上木栓,还落了个锁。
等这一连串动作完成,她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吓死我了,要是我爹又像上回那样跟着你摸过来,多少个搓衣板也不够我跪的。”
阮川道:“嗨,你还提,你爹那次也把我吓得不轻,这回我可是一路都心惊胆战,生怕后头有人悄悄跟着。”
“阿令,你可算舍得来了——哟!这是哪家的妹妹,真可爱!”有人被他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一下就注意到了段宝银,瞅瞅段宝令,又瞅了瞅阮川,“长得跟小川比较像,小川,你家的?”
段宝银循声望去,只见包厢中放着一张赌桌,桌上放着散乱的牌九,还堆有碎银和金瓜子之类的赌注。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围在桌边,正玩得不亦乐乎,此时说话的就是其中一个蓝衣少女。
“我家的。”段宝令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跟我不像?”
另一个跟那少女长得有五六分相似、同样身着蓝衣的少年仔细看了看,斩钉截铁道:“就没像过。”
蓝衣少女闻言,像是想起了些什么,问那蓝衣少年:“兄长,我们是不是见过她?”
段宝银见到这对身穿劲装、容貌英气的兄妹,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明寒宗宗主的一对双生儿女,霍留云和霍借月!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段宝银猛地转头看向段宝令,却见他丝毫不显意外,神色自若道:“从前也像。”
名叫霍留云的蓝衣少年盯着段宝银,认真思索了一番:“对,当时是有这么个小娃娃,才丁点儿大,女大十八变啊,我刚才都差点儿没认出来。”
段宝银看着面前这对龙凤双生子,内心的震惊无可言表。
他们确实见过。
那时候她还确实只有丁点儿大,才五六岁。
......
某个冬日的早晨,天光才刚刚亮起,师父急匆匆地下了山去,临走前说一会儿就会回来,嘱咐他们不要到处乱跑。
可是师兄抱着她从日出等到日落,都不见师父的踪影。
段宝银害怕得一直问师父去哪了,师兄只是一直说快了快了。
等天彻底黑下来,师兄就开始骗她:“师父刚刚给我用法术传音,说今日点心铺子排队的人太多,点心来不及现做,他只好去后厨一起帮忙,所以耽误了好些时辰。”
段宝银闻言终于停止了抽泣:“真的吗?”
“当然了。”师兄面色如常地睁眼说瞎话,“我都听到师父的声音了。”
段宝银歪了歪头,似乎是在认真地听些什么。
只有鹅毛大雪自天穹飘落的簌簌声,以及隐约的鸦啼。
她疑惑道:“师兄,我没听见呀。”
“傻瓜,你又不会法术,当然听不见师父的传音了。”师兄用手虚拢住耳朵,做出在倾听的模样,“嘘,师父在跟我说话呢,你小声点儿。”
段宝银于是不说话了,只是抿着唇看着师兄,挂着泪珠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等师兄把手放下,她才小声发问:“师兄,师父跟你说什么啦?”
“他说给你带了很多点心,有紫薯芋泥卷、有松果小贝、还有你最爱吃的抹茶流心糯米糍。”师兄一本正经地数着手指,“哦对了,师父还说,他不小心把剑弄丢了,得徒步走上山来,估计要好久,让你先睡。”
段宝银眼巴巴地说:“师兄你不睡吗?”
师兄说:“我要下去接师父,他买了好多点心,一个老人家提不动。”
段宝银立刻道:“我也要去!”
“不行。”师兄一口拒绝,“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师兄跟你保证,等你睁开眼睛,我们就已经回来了。”
段宝银嘟着嘴:“那为什么师兄就能去接师父?”
一缕澄澈的雪光从窗外投入屋舍内,透过悬挂在窗棱上的冰霜,映在师兄的眉眼之间,衬得他一双弯弯的眼眸亮晶晶的。
他的双眼里浮起笑意,唇边也勾起弧度,竖起大拇指在自己胸前比了比,骄傲道:“因为我是大人了,也比你厉害。”
然后,他就用手指用力戳了戳段宝银的额头:“而师妹你呢,现在还是个宝宝。”
段宝银往后缩了缩:“师兄,疼!”
师兄笑着收回了手,帮段宝银掖好了被子,接着从榻上站起身,到墙边提起一把长剑,大摇大摆地往门外走去,挥了挥手:“走了。”
“师兄。”段宝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有点不安地说,“我也好想帮忙。”
师兄回过头来,将长剑背到身后,笑眯眯道:“那就听师兄的话,早些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