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宝银下意识想应,开口唤了声师兄。
生死两茫茫,段宝令明明应该是听不见的,却似有所感般往旁边让开半步,朝着她所在的位置直勾勾地看过去。
这一眼和过去无数次对视一样,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纵容,此刻还多了些委屈的嗔怪。
“宝宝,你在,是不是?”段宝令把声音放得更柔和,甚至带了点撒娇般的邀功,“早些回来好么,师兄很想你。”
他的嘴角泛起一点笑来,段宝银看着他在昏暗中显出点阴森之意的面容,莫名有点毛骨悚然。
从前的师兄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
他保存自己的尸骨到底有什么目的?她都已经死了,就算魂魄能回到体内,那具身体也不可能再睁开眼睛。
段宝银想起之前的道听途说,师兄这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攻占其他宗门,又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成亲,难道他不管师姐他们了么?
为什么丢下了她,现在又要她回来。
段宝银咬了咬嘴唇,低下头没再看他,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再不迟疑,迅速地飘到床榻旁边。
她伸出手朝自己的尸骨探去,指尖在触碰到身体,并没有宛遇无物般穿过,而是彼此融合,慢慢消失了。
就在魂魄归位的那一刻,段宝银感到意识顿时变得清明,思绪也活络了不少。
师兄好像在找她,语气透露出焦急,却朦朦胧胧的,却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再也听不真切了。
眼前的昏暗渐渐隐去,化为一片纷乱的白光,像被舔了几口的棉花糖。
段宝银眨了眨双眼,所见的景象清晰起来。
自己正踏在一片云雾之上,周围也是云雾笼罩,茫茫然看不到边界。
而在这片被云雾圈起来的区域之中,尽头立着一座弯弯的拱桥。拱桥下是散开的云雾,其下露出一汪清泉,桥边站着一个小老太太,身穿长袍,一头白发在脑后挽成发髻,此时正蹲在水边用铜盆洗衣。
段宝银看了看那座桥,又看了看那小老太太,在心里有了数。
噢,这位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孟婆了。
小老太太朝她挥了挥手,高声道:“喂,那边的,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在外边游荡了那么久,段宝银来到这里像是回家一样,飘过了奈何桥,高兴地喊了声:“孟婆奶奶。”
孟婆似乎对这一声很是受用,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笑容来:“小姑娘叫什么名字?还有生辰八字,对一下。”
“我叫段宝银。”段宝银乖巧道,“八字是已巳、丁丑、乙酉、辛巳。”
“原来你就是段宝银。”孟婆闻言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八字全阴,是个修鬼道的命格,难怪鬼翁要收你为徒。”
段宝银歪了歪头:“您认识我师父?”
“当然了,你师父可是在人间的鬼道第一人,生前就能与鬼界沟通,我们这儿的鬼都认识他。”孟婆说,“他死的时候还是在我这里喝的汤,怎么会不认识?”
段宝银“啊”了一声,没抱多大希望地问:“那我还能见到我师父吗?”
“想什么呢,他早转世投胎去了。”孟婆眯了眯眼睛,示意她接着说,“死因?”
段宝银挠了挠头,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
“死了都做不成个糊涂鬼,鬼翁教出来的弟子也就这点本事?”孟婆嫌弃地嗤了一声,“我和你师父有点交情,答应过他要是遇到了你,顺手帮点小忙。这样吧,你死得不明不白的,说出去也是丢我们的脸,这回就破例放你回去重活个十次八次的,找到了死因和凶手再来。”
段宝银:“?”
重活个十次八次的,意思是她还要再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多死几回,才有资格投胎转世是吗?
这真的是在帮忙吗?
见她犹豫的模样,孟婆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怎么了,不乐意?多少人求着我我也没开过这个先河,有这样的福气,你就感恩戴德吧!还是说作为鬼翁的弟子,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没有!”段宝银维护师父惯了,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我、我......我会努力的!”
算了,重来就重来吧,正好她也挺好奇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更重要的是,如果时间能倒退,她可能有机会改变很多事情。
关于师父,关于师姐、师弟和师妹,关于师兄。
段宝银的脸上现出一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凝重,保证道:“孟婆奶奶,我会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不会让您和师父失望的。”
“知道就好,别让我太快再见到你。”孟婆哼哼两声,“如何,准备好了没?”
“等等。”段宝银眨了眨双眼,“那个,孟婆奶奶,既然我是去找凶手和死因的,但是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您能给我一点线索吗?”
孟婆说:“可以啊,但这是另外的提示,你有什么能跟我交换?”
段宝银用手在身上摸了一通,却连一枚铜钱都没有。她死的时候正在睡觉,更没有发簪钗子之类的东西,值得拿出去交换的,只有扣在双手腕间的一对手镯。
她碰了碰那对莹润明亮的银手镯,想起师兄对自己说过的话。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把这对手镯取下来。
段宝银下意识想听师兄的话,却在转念间又反应过来,人都死了,手镯不手镯的还有什么关系?
而且只交出去一个就行,剩下那个留作纪念好了。
于是她指着手镯问:“这个可以吗?”
“可以。”孟婆瞥了那手镯一眼,“不过你记住了,我取走你的手镯之后,这个手镯在人间的灵就算是从你那里消失了,但实物还在,换句话说,就是只剩下空壳。”
段宝银点点头,这对手镯大概是被注入过灵气,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别之处。
她将右手上那个银手镯卸了下来,把它交了出去。
“三个问题。”孟婆收起那个手镯,竖起三根手指,“不许直接问凶手和死因。”
段宝银认真地想了想,问道:“孟婆奶奶,这个世界上,最想我死掉的人是谁?”
孟婆闭了闭眼眸,又很快睁开:“你师兄,段宝令。”
段宝银愣住,不可置信道:“谁?”
“段宝令。”孟婆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好了,你现在还有两个问题。”
段宝银暂且压下内心的震惊,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我师兄......段宝令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师兄不能无缘无故要杀她。
无数记忆从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人和背后的阵营一一被排除,却怎么都寻不到端倪。
孟婆再次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中带了些揶揄:“你师兄是狐狸变的。”
段宝银傻眼了:“啊?”
“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孟婆提醒道。
段宝银的思路还停留在“狐狸”两个字上,师兄是狐狸,所以呢?他到底有什么立场和理由要杀自己?
于是她继续问道:“......还有呢?”
孟婆这次没有再闭眼,而是略作回忆道:“哦,还有,是尾巴很大很软的那种狐狸。”
段宝银:“???”
她呆了片刻,然后抗议起来:“孟婆奶奶,这个不算!”
“怎么不算?”孟婆理所当然道,“我看见他除了狐狸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身份,要怪就怪你这个问题问得没水平。”
段宝银说:“不可能!师兄若是没有别的身份,又为什么想要我的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段宝令别的身份嘛,也不是没有,反正也没什么稀奇,我就直接告诉你好了。”孟婆大方地说,“鬼翁的大弟子、你和你师弟师妹的师兄、你师姐的师弟、中原和乘元宗如今实际的掌权者——差点忘了,听说他还是谢昭的未婚夫,这么多的身份,你喜欢哪个?”
段宝银:“......”
“我忙着呢,三个问题问完了,滚吧。”孟婆耐心告罄,趁着段宝银一不留神,对着她的后背往清泉处就是用力一推!
段宝银在毫无防备之间,只感觉一股不容违抗的强大力量震得周围连空气都在颤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掉入泉水之中,转眼就被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骤然被从高空扔下,剧烈晕眩袭来的同时,轻飘飘的身子变得有了重量。
死后一直没有五感和知觉的段宝银首先感到的是独属于长白山的冷冽气息。
云杉、白烨的香气混合着冰雪刚刚消融的那一点微弱的湿润亲吻着她的指尖,东风撩起的发丝蹭得脸颊泛起轻微的痒意。
耳边响起乌鸦的啼叫声,为这份宁静增添了一点聒噪。
她有些恍惚地睁开双眼,看见春日的暖阳落在对面少年的眼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