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柏眉头紧拧,鬓角后的耳尖红得彻底,他不自在地避开她看来的眼神。
遂禾察觉出他的异样,下意识歪了下头,不解道:“师尊?怎么了。”
“遂禾,”他抿了下唇,皱着眉冷声说,“不要夸剑修的剑。”
遂禾眨了下眼:啊?
察觉到她的茫然,祁柏耐着性子解释:“剑修视剑如己身,以后不可随意夸我的剑。”
遂禾恍然,她不着痕迹打量着他的神色,歉然说:“师尊,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的眼神十分真挚,仿佛只是发自内心地夸赞溯寒剑外形漂亮,祁柏对上她的双眼,咬了咬牙关,心中不受控制生出股没来由的郁气。
察觉到自己目光停留太久,他又冷着脸侧过脸去:“总之,不可再说那些话。”
遂禾:“好。”
师徒间的氛围太怪异,祁柏从乾坤袋中找出几本书给遂禾,要她仔细翻看,全程不给她说话的时间,又从地上捡起蔫嗒嗒的溯寒剑,以闭关为由很快就走入侧殿。
遂禾:“……”
她抱着书,也没有叫住祁柏的意思,而是望着祁柏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
她这位师尊,倒是有几分剑修身上常见的纯情。
若不是她亲耳听见,实在很难想象这位剑尊会是踩着无辜者尸体上位的虚伪之人。
遂禾接连几天不见祁柏踪迹,倒也不着急,她一边摸索突破的门路,一边研究祁柏给她的一本本剑谱。
祁柏交给她的剑谱都是近几年撰写的新书,书页却有被翻皱的倾向,甚至其中一本中提到了祁柏的招牌剑招“明察秋毫”,她边学习,边思量着剑招的破解之法,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敌人在暗处虎视眈眈,她想背水一战,就没有休息的机会。
就这样又过了七天,她研究完剑谱,祁柏仍没有出现,修行之人无岁月,一旦闭关几个月、几十年都是有的,她也不着急,将凤还刀藏入乾坤袋里,背上一把普通的长剑下山。
正清山脉连绵不绝,但只有山脉腹部是灵气最浓郁的地方,正清宗弟子往往聚在那里修行。
遂禾下山本是想寻王湛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以王湛婉的能力,足以摸清祁柏的生平底细。
正想着如何寻王湛婉时,身后倏然袭来一道的剑光,剑气不同于祁柏的凛冽,却更加阴寒,仿佛被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盯上。
剑意不够锋芒,却能令人不寒而栗。
遂禾凭借本能侧身,剑气便擦着她的发丝略过,将她身后的顽石硬生生划出一道印记。
遂禾抿唇,冷着脸看向来人,她才下山,正站在去腹地的十字路口,四下只有她和眼前袭击她的男人。
男人同样是个剑修,相貌年轻俊朗,眼角眉梢却透着几分阴沉毒狠的意味。
“阁下是谁,为何要从后面偷袭。”她冷声发问。
男人打量着她,视线黏腻,片刻后才扬起下巴,冷冷道:“你又是谁,为何从前没有见过你。”
他绕着遂禾转了一圈,不等她开口又道:“你方才走的那条路通往浊清峰,听说我们尊贵无匹的洞明剑尊收了个徒弟。”
他语调拖长,冷笑一声:“想必就是你吧。”
遂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你是谁。”
他没说话,举起剑毫无预兆地出招。
铿!——
遂禾握紧剑柄,后退三步,太阳倾斜,光影照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遮住她眸子里的暗沉冷意。
那男人挑了下眉:“竟能接我一招,让祁柏教你倒是可惜了,不若换个师父,跟我学。”
遂禾喉头滚动,冷静地压下从胃部上涌的腥甜。
变强的渴望再次充斥她的脑海,太弱了,这人实力分明没有多高,底子不稳,她却毫无招架之力。
实在是太弱了。
她咬着牙,一言不发。
远处忽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细听还有修者的说闹。
她察觉到了,面前的男人自然也没有忽略,他利落地收剑,嗤笑道:“小徒弟,祁柏追求的是大道无情,那种人从头至尾都是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等哪一日你回心转意,不如转拜我万清峰门下。”
说完,他捏了个剑诀御剑离开。
遂禾站在原地,夕阳打在身上,显得她身影纤细,从容含笑的眉眼难得透出几分阴郁。
路过的正清宗修士见她提剑立着,臭着脸,并不好惹的模样,哪怕心有疑惑也不敢多言,纷纷低着头从她身侧走过。
不知站了多久,肩膀忽然被人一拍。
遂禾凝眉看去,微微怔住。
王湛婉奇怪地道:“你怎么了。”
遂禾顿了下,神色平复如常:“没什么。”
王湛婉视线下移:“怎么提着剑。”
“没事,遇到个不长眼的人。”遂禾仍是摇头,含糊敷衍着。
王湛婉并不是会深究的性子,她很快道:“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祁柏自幼由正清宗的老宗主抚养长大,孤儿出身,他来正清宗时间太久,以前的事情能查到的有限,只听几个有资历的杂役说,早年人妖二族界限泾渭分明,祁柏作为妖族后代,即便他是宗主亲传弟子,在正清宗也多受冷遇,时常被人欺凌。”
“正清宗宗主不管?”遂禾随口问。
“正清宗宗主是个修炼狂魔。”王湛婉摊了摊手:“在修行一事上,他对手下的徒弟十分苛刻,生活上的琐事却冷漠许多。”
“都说徒弟随师父,年少时的欺辱没有压垮他,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继承了老宗主的衣钵,求道执迷,修行一日不曾落下,短短百年就到了大乘期,成了正道千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剑尊。”
遂禾拧着眉没说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剑柄。
祁柏因童年的经历对自己严苛,追求至强大道,将变强当成自己唯一的寄托,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这样的人看待苍生,说好听点是待之平等,说难听点就是漠视,在他眼中,蝼蚁的生死并不值得怜惜和在意,这是强者的通病,但现在她成了祁柏眼中可以随时献祭的蝼蚁,是只等她修至元婴,就能杀之证道的生灵。
所以想要控制祁柏,一定要先让他“看到”她,无知无觉间将两人放到等同还不够,一定要她高于他才行,只有这样,她才算是掌握了决定他生死的利刃。
一个缺爱的强者,他心中会渴求什么?
她隐约摸到了些思绪,但为了万无一失,还要求证一番。
“万清尊者,你对这个人有了解吗?”遂禾问。
“沈非书?”王湛婉想了下,“听说,他是老宗主的私生子,老宗主闭关不管世事,却把整个正清宗交给了祁柏,沈非书因此和祁柏不对付,似乎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遂禾牵起唇角,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峰之主,修为却是分神期,有些奇怪。”
万清尊者沈非书,修为只是分神初期,这也是为什么,她方才跟他交手,能勉强挡下他的招式,分神只在元婴之上,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省过祁柏做她的师父。
傍晚,祁柏从学堂授课后回到浊清峰,踏入浊清峰地界,他眉头微皱,闭目感知少倾,确认自己新收的小徒弟并没有在山顶潜心修行。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缓步踏入浊清峰的主殿,溯寒剑感应到主人的气息,殷切地凑上来,剑柄上花里胡哨的穗子已经被他换下来,却没有被他扔掉。
那个福结歪歪扭扭,挂在溯寒剑身上,没几下就散得厉害,他便收入腰间挂着的乾坤袋,至少放在乾坤袋中的东西总不会坏,几十年后或许对彼此而言也是存在过的证明。
偌大的上灵界,自己的同族也只剩下遂禾一个,他面上不露分毫,这个徒弟于他而言是否还有别的意味,连他也不知道。
他在主殿的高位上盘膝坐下,等了一个时辰,天幕全然暗沉下来,才感知到遂禾的脚步声。
遂禾打开主殿的门,看到的便是端坐主位的冷沉剑修。
他不动时,周身冷沉凌厉的气势消弭下去,便显出容貌和身材上的出挑。
“师尊?”遂禾迟疑出声。
祁柏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徒弟身上,眸色肉眼可见冷冽。
他转眼站到她身前,盯着她裤腿上的淤泥,袖口的料子也被利器扯开:“怎么回事?”
遂禾扯了扯衣服,妄图掩饰袖子上的破洞,却徒劳无功,嘴上还遮掩道:“不小心跌了一脚。”
她的话着实没什么说服力,因为这句话才落下,她的唇角就渗出一抹殷红。
祁柏面色转冷:“若连你的师尊也要隐瞒,这样的师徒关系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遂禾不着痕迹挑了下眉。
“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祁柏问。
她没再卖关子,萎靡道:“我今日遇见了万清尊者,他对师尊出言不逊,我一时冲动,和他扭打起来,给师尊惹麻烦了。”
祁柏神色微凝,沉默半晌才道:“为什么这么做,你可以视若无睹。”
遂禾抬眸,定定回他:“师尊要我忍,为什么,我们既为师徒,便合该荣辱与共。”
她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他的上半张脸被阴影笼罩,只能看见他紧抿着的唇。
“师尊?”她低低叫了一声,见他仍旧一动不动,便乖觉地不再开口。
祁柏望着眼前的小徒弟,连他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动容吗?
他习惯被旁人依靠,却忘记了,从小至大,他心中渴望的却是被人赤诚的守护。
渴望旁人全心全意的在乎。
但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可以对很多人动容,哪怕那些人于他如蝼蚁一般无足轻重,除了眼前的徒弟。
他若对她心软,证道之路便算就此断绝,生机也会逐渐消亡,就如程颂所言,他这一族,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能走。
他没有别的路可走,除非……
他双手缓缓握紧,手背上青筋毕露,显得狰狞骇人。
遂禾将祁柏的焦躁看在眼中,不着痕迹拧了下眉。
童年缺失的人往往渴望被爱,她借着师徒之名,全心全意憧憬着自己的师尊,维护着师尊,她不指望能打动祁柏,只想要他潜意识将两人放到同等的位置上。
然而观测祁柏的反应,她不仅打动了祁柏,甚至在他的心房留下了重重的一道痕迹。
效果达到,就在她想说些什么时,她倏然睁大双眼。
清冷孤傲的剑尊弯腰低身,在她面前缓缓蹲下,华贵柔软的锦缎长袍随着他的动作拖曳在地。
他矮下身体,用宽大的袖摆一点点擦掉她裙边的泥污。
她下意识按住他的肩膀,眼神由惊愕转成近乎疯狂的喜悦和志在必得。
师尊……
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些快意地牵起唇瓣。
此前,她从未设想过一种情况,众人眼中冷漠无情地剑尊,本质却是个脆弱柔软的人。
师尊,对不起了,当你把弱点暴露给别人,你就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