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之后好的,还有什么想问吗?”火把炽烈的暖光投落在他脸上,沈徵的语气一如数年前温柔耐心。
她启唇欲语,聚拢而来的僧侣已经来到两人近前。
到底没有再问下去。
姜玥躺在明清寺客寮,望着顶上排列整齐的横梁砖瓦。
左腿伤口经过重新处理,又喝了一鸣方丈送来专治蛇毒的解毒汤,她目力恢复清晰,腿也渐渐消肿。
只是解毒汤需要持续喝七天,才能完全消除风火之毒。
银杏端着药碗进来,还未搁下,就被坐在姜玥床边的郑素容一把拿走。郑素容用瓷勺拨凉了些,往姜玥唇边送:“玥娘,我喂你喝药。”
姜玥盯着黑漆漆的药汁轻叹,“素容,你闻闻药味。”
郑素容闻了闻,酸中有点臭,臭中又有点苦,脸色更加愧疚:“玥娘,苦口良药,我问斋堂拿了袋糖瓜的!”
她搁下碗去找,手肘险些碰翻药碗。
姜玥伸手扶稳了,趁她在翻找时,眼睛一闭把药喝完了,空碗“哐”地搁在托盘上。
郑素容呆滞,手里捏着小包糖,有点讪讪。
“这么苦的药,怎么能一勺一勺喝?”姜玥轻拍她手,“不是要喂我吗?你倒是给我喂颗糖啊。”
房罡毅隔着内室的纱帘,听见动静无奈道:“素容笨手笨脚,姜姑娘别见怪,我早劝过她别来打扰你休息。”
郑素容给姜玥喂了一枚糖瓜,本能地张嘴要驳,想到姜玥需要静养,把话噎了回去,蔫头巴脑的。
房罡毅没听见那把脆生生的嗓子,一时不习惯,“车马在山脚下了,你心心念念的状元郎就在对面屋,要不要同他依依惜别了再走?”
“昨日都同你讲了,是故意拿他气你的,谁让你那天与同窗说娶我只是为了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多不情愿似的。再说了,要不是多得沈郎君张罗人手,玥娘哪能这么快被找到。你这个雀蒙眼,夜里没灯就看不清路的……”
“我今晨已经特意去谢过他了。”房罡毅也纳闷,那片山洞他真的找过,至今不知道自己遗漏了哪一处。
郑素容嘟囔完,把小包糖瓜小心翼翼塞到姜玥手心,“玥娘,我先同他下山了,免得家中长辈担心。”
姜玥喊魏如师送客,他与银杏一早得到谢珲遣人送的消息,就赶来明清寺接应了。
郑素容一步三回头:“我等你回府了,再来探望你。”
姜玥揉太阳穴,“你俩吵得我脑袋疼,赶紧走吧,除了大婚喝喜酒那日,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郑素容脸一红,被房罡毅轻轻一带,迈出客寮门槛。
魏如师过一会儿来回禀:“郑小娘子与房公子走了。”
“走了就好,”姜玥捏着手里装糖瓜的纸袋子,“沈徵……沈郎君还在客寮吗?”
魏如师:“我在山门处,看见沈郎君往山下去了,后头还跟了几位小师父,或许是在相送。”
嘉宁公主也在清晨与谢珲回了皇城。
她本不应该留在寺里过夜,实在担心姜玥才如此行事,眼下或许已经由谢珲陪着进宫,面见端妃娘娘解释因由。
客寮厢房一下子变得安静。
姜玥重新躺了回去,晒着窗格外投进的日光,整个人有一种大病初愈的恍惚。回想起昨夜种种,都觉得似梦境朦胧昏昧,唯一清晰记得的,是沈徵怀里的热意。
她醒醒睡睡,歇了大半日,攒足精神,才出明清寺。
马车停在山脚,从寺庙往山下的路只能坐肩舆,两根横杠上固定一把椅子,前后两人共抬,用魏如师雇来的舆夫。
两个舆夫都不是本地人,讲话带了点南方口音。
姜玥觉得亲切,与他们搭了几句话,前头舆夫话匣子打开:“今日山路好走,小娘子下山定然用不了半时辰。”
姜玥奇道:“往日山路就难走了?与今日有何不同?”
舆夫嘿一声:“雨后石阶爱长青苔,脚踩下去滑溜,尤其是下山的时候,我自己摔了不打紧,把滑竿上贵人摔了,一天的活都白干,赔钱挨骂,弄不好还得挨打。”
肩舆有节奏地轻晃,走在弯弯曲曲的绿荫里。
姜玥眯眼,看头顶浓绿枝叶漏出的点点碎金光:“今日阳光好啊,青苔都晒干了。”
“地面打扫过,”后头舆夫插话,“小娘子仔细瞧了,台阶中间用铲子刮过,剩下边角旮旯还留点青绿的苔藓。”
魏如师与银杏跟在他们身后,也低头观察,“确实是只有石阶平面的清理了,许是明清寺的师父们打扫的。”
姜玥依言望去,果然如此。
下山走得顺畅,如舆夫所言,不到半个时辰。
姜府马车就停在山脚,山脚大路两侧长满了棣棠花树,枝叶翠绿,金花满株,远远望去一片锦绣在阳光下招摇。
锦绣花丛里站了位高挑郎君,身姿俊逸,牵着一匹银鞍白马,身上素袍一夜未换洗,下摆有零星泥灰与青苔碎屑。
是魏如师口中早已离去的沈徵。
魏如师讶然:“沈郎君,怎么还在?”
沈徵抚了一把低头嗅棣棠花的白马,“谢珲要护送公主无暇抽身,把马留给我,嘱托我送姜姑娘回去。”
两位舆夫将肩舆稳稳放下,银杏扶着姜玥站起。
姜玥带着银杏礼数周全地福身,“劳烦沈郎君了。”
身侧快到她头顶高的棣棠花丛耸动,有什么要跳出来。
银杏吓得倒退一步,姜玥侧头去看,忽见许多锃光瓦亮的小脑门,原来是好几个高矮胖瘦各不一样的小沙弥。
小沙弥各自手里都拿着小刮子与布头,浅灰色僧衣下摆都蹭得一片青青绿绿的苔藓色,向姜玥一本正经地送行:“沈公子与姜姑娘一路慢行,寒寺恭候二位,有缘再临。”
姜玥笑:“几位小师父,躲在棣棠花丛里头做什么?”
年纪最小的虚空摸摸脑袋:“沈公子说见到有只通体白色的尺玉奴狸钻入棣棠花丛里了,我们找过了,没有呀!”
通体雪白的尺玉奴狸有市无价,连宫里的贵人都罕见,怎么会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山山脚?
魏如师纳闷,想再问沈徵,沈徵牵过白马,身影已经到姜府车架旁,神色自然:“那是我看错了,走吧。”
缰绳催动,车轮慢转。
一行人朝着都城北门,踏上归途。
姜玥睡了一整天此刻也不困倦,隔着薄纱帘,望见沈徵始终跟在她车架旁,白袍裹着的紧实腰腹与长腿。
“沈郎君。”
沈徵没应,但勒转缰绳,让马身更贴近车身。
“下山路上的青苔,是你请小师父们帮忙清理的吗?”
明清寺不是香火鼎盛香客如云的大寺,不会日日做这种清扫石阶的事情。
沈徵静了片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言下之意,是为了她,但不完全是为了她。
那为何要骗小沙弥躲入花丛里?
姜玥手指摩挲轻纱挡帘,觉得自己像作弊的科考仕子,又觉得这样的形容,不够恰如其分。
只是因为一次山中遇险,一时身居弱势。
而沈徵,就是那种会怜贫惜弱,助危扶困的人。
纱帘微荡,若有似无地遮挡视线,始终没有挑开的迹象,沈徵收了缰绳,银鞍白马与车壁再徐徐拉开距离。
一路到北门,守城军士盘查过放行。
姜玥才再道:“沈郎君就送到这里吧,昨夜与今日已经是多次劳烦,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沈徵淡淡应了声“好”。
骑在马背上的清逸侧影未曾远离,马蹄声脆响如旧。
“沈郎君?”姜玥挑起纱帘,傍晚时分的烟霞融融,余晖照在她素净脸庞,清灵妩媚的眼眸里有一点困惑。
“顺路。”沈徵放缓马速,绕过街上迎面来的行人。
居德坊大门就在眼前。
姜玥看着沈徵与姜府马车一同入坊,蓦然想起上次樱桃宴,沈徵在她府里醒来时说“路程很短,不必劳动车马”。
原来两家真的住在同一个坊里。
她有心留意沈徵会在哪条街口调转马头,没过多久,魏如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小娘子,我们到了。”
“这么快?”姜玥一愣。
银杏推开门板,摆好踩脚兀子,车外芭蕉树的一抹浓绿入目,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
确实已经到了安康路的姜府大门。
银杏扶着她下车,沈徵亦下马。
“沈郎君家在何处?昨日之恩还未答谢。”
“之前醉倒在姜姑娘家门,姜家请医赠药,与昨日之事,就当两相抵扣了。”
长久闭门谢客的邻宅,今日宅门半敞。
与西烛年纪相仿的圆脸少年从门后探出头,松了口气,“郎君可算回了,翰林院有位大人昨日登门,没见着您,我说夜里定然回来,他今晨遣人再来,还是白跑一趟了。”
“知道了,安置好谢公子的马。”沈徵将缰绳递去。
洗浪熟练地牵起白马,安置到屏门后的马厩。
沈徵转身,在姜玥一行人的注视下,迈步入了邻宅。半敞着的府门上,依旧没有悬挂任何昭示主人身份的匾额。
作者有话要说:*号诗句出处《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李清照〔宋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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