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世子摔坏了脑子,中意清源郡主,还逼着她公然抗旨?
这理由真是再烂也没有了。
然而这事针对的是殷笑,且对面站着的又是世家之首、阮氏宣平侯的世子,因此开口要说的话,也只能再斟酌斟酌了。
李忠儒眼光闪了闪,随后赔笑道:
“世子开的什么玩笑,金陵谁不知您与殷…清源郡主素来不合呢?更何况,这圣旨课是陛下当庭拟好的,本就是喜事,又不是在坑害谁,何须要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阮钰慢条斯理道:“若是不信,侯府就在半条街之外,你不妨去问问侯爷?”
李忠儒眼皮一跳,觉得此人实在有些胡搅蛮缠,因此也耷下了脸皮,喝道:“这可是圣旨!在圣旨之下公然造次,别说是宣平侯家的一个世子,就算是二皇子,也照样有你好看!”
阮钰道:“你大可……”
“阮微之!”殷笑喝止住他,从背后轻轻推开他,向前迈了一步,直面李忠儒。
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她低声道:“多谢你。”
然后,她一撩衣摆,再次冲着那满脸褶皱的老内侍跪下,从他手中接过圣旨,平静道:
“谢主隆恩,臣女……接旨。”
王府朱门虽然宽阔华丽,到底只是个门面。
这座府邸还留着,是帝王的情分,而住在里面的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有能力挥斥方遒的实权亲王了。
殷笑跪在门楣之下,感受到背后各异的目光,心里后知后觉地泛上些微末的苦味。
这么多年来,天子与她相安无事,表现得真如一对亲睦叔侄。可是殷笑终日泡在太学里,和宣平侯家的世子争那“应试魁首”的一口气,七八年来交不到几个知心友人,即使遇到刺杀也一定要下山报信,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性格古怪吗、不愿意听从陛下的安排吗?
因为她是宁亲王的孩子啊。
当年父亲手握重兵,为了天子南下平叛,到头却被手下将士谋害而死,死无全尸,皇帝在朝廷之上垂泪叹息,事后却不愿意派人去南疆收敛他的尸骨,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二年,难道殷笑真的看不出来吗?
皇帝壮年时忌惮手握重兵的兄弟,暮年时身体虚弱,性格宽和得不像帝王,殷笑本以为他已经放下,没想到……竟还是忌惮起她这么个无权的郡主来了。
崔麟是个手腕高明的帝王,年轻时能放任强权兄弟北上南下,整顿破败山河,如今亦有魄力放任大公主辅政,给她夺嫡的机会。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只为了提醒或者羞辱她,便将她和二皇子赐婚,一定是掌握了什么极其有力的证据,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有力的证据……
李忠儒已带着锦衣卫走出好远,她定定地站在原处,感受着三四月份微薄的日光,忽然感觉浑身发冷。
“图纸,”她忽然转身,抿着唇,面色紧绷地向府里走去,“玄铁箭的图纸,一定已经不在府里了。”
魂不守舍地走进书房,殷笑将藏在书柜暗格的匣子取出,用随身的钥匙打开,发现果然已经不见了。
阮钰从被她打断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过话,冷眼旁观到现在,脸上终于显露出一点凝重出来。他问:“能猜到是谁么?”
殷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仿佛意识到什么,后知后觉地说:
“不是让你下了马车就回府的吗?”
“……”阮钰叹了口气,“郡主,你反应可真够快的。”
他难得有些过去的影子,对着她不痛不痒地挖苦了两句,殷笑却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木匣,大约是在思考什么。
阮钰看她这般,反倒平静了心绪,挽起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茶,又推到殷笑面前:“总归没有更大的事情会发生了,郡主,喝杯茶吧。”
殷笑被那腾腾的热气糊了一脸,忽然打了个哆嗦,好像终于感觉到了方才积聚的寒意。
她忽然不着前后地问了一句:“阮微之,你真的得了病么?”
“不是病,是另一段二十年的记忆,”阮钰随口答了一声,又从红木檈上取下两只玉盏,斟满茶,一杯给了薛昭,才说,“孤女寡男共处一室也就罢了,之后又是患难之中生死相依,在下可是真心想要郡主负责的啊。”
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却轻描淡写的,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大概是有些生气的,不过这气对的是谁,却不太好说。
殷笑面色平静地看了眼他,没有再答,反而看向了薛昭:“本不想麻烦你的,只是经此一出,家中的人还要再查一查——孟安,可以劳你帮我把伽禾找回来吗?”
薛昭皱了皱眉,难得没有插科打诨:“那个苗医?他又不会走丢,到时叫马车一接就是了。倒是你,脸色这么差,我先帮你叫大夫吧?”
殷笑不置可否,微微阖上眼,只道:“伽禾是我娘留下的人。”
“你娘?”薛昭有些惊愕地看向她,不觉拔高了声音,“那个在南疆守了三年的宁王妃?”
说完,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失当,张了张嘴,又看向殷笑,仿佛怕她再受什么刺激似的,小心翼翼道:“抱歉如是,我……”
“无妨。”殷笑摇摇头,神色淡然,“宁王妃出生荆州士族殷家,算是当时南方最大的世家之一,我娘又是那样的性格,哪怕后来家族败落,她会给我留下人手,也不算奇怪。”
她的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但在场的人都清楚,荆襄殷家凋敝的最大原因,是遭了先帝忌惮。
也正是因为这份忌惮,在民间“殷氏谋逆”的流言传至太极殿时,先帝选择将错就错,将殷家全族流放,唯独当年的宁王妃幸免于难。
然而这毕竟是灭族之仇,哪怕后来今上即位,又有宁王在外奔走周旋,殷家最终翻了案,宁王妃还是心灰意冷,自请去南疆守了三年,最终死在了那片蛮荒之地。
此事说到底是天家的错,因此哪怕今上容忍了宁王以“纪念亡妻”为由,让女儿改随母姓的行为,在看到殷笑身边还存有的宁王妃的人之后,还是想方设法,悄悄让这些人换了去处。
“伽禾之所以能避开天子的耳目,是因为他以'游历'为由,在荆州与金陵周边四处行医,并未留在宁王府。”殷笑说,“从陛下今日的旨意来看,他大约是起了猜疑,我怕伽禾为此而遭受牵连,所以才希望你去看一看。”
薛昭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唉,你可真是太信我了啊如是……我好说歹说也是个亲军都尉府的'朝廷走狗'呢?”
“那你去吗?”
“去啊。”
她说完,利索地站起身,又捞其茶杯,将余下热茶仰头灌下,一抹嘴,把这精贵的和田玉盏“哐当”一声放回桌上,哼了一声:
“本来就是为了前程打份工,我可没打算一直为了皇家那些破事在这旮旯里卖命。再说,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你现在都摊上这样的事情了,身为朋友,我要是这么点事儿都做不好,未免太丢人了吧?”
说是这么说,薛都尉的眼睛里却有一半写得是“不加班都好说”。殷笑没忍住多看了一眼,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薛昭推开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脑袋探了回去:“要是都尉府那边又有人叫我去查蒋仲信的案子,你就让他去找顾长策——哦对了,今晚叫厨房备点玉梁糕!”
她说完便把门甩上,头也不回地朝着都尉府的附近的方向去了。殷笑坐在原处,却是被薛昭的话提了个醒,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是了,在这荒唐的圣旨之前,还有蒋家案与顾长策的刁难。
这一日的变故简直比之前整个月的都要多,一件事缠着另一件的涌上来,搅得人不得安宁。殷笑想起那道满含警告意味的圣旨,又是一阵心乱如麻,思绪如同千百根丝线死死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
书房门窗紧闭,难免发闷,她一时半会整理不出头绪,便站起身,打算推开门窗。
大概是力气用得太大,木窗发出“吱呀”的尖锐声音,紧接着,凉风倏地灌进了房间,直冲冲地朝着她脸上吹来,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阮钰似乎有些惊讶,在背后提醒了一声:“今日天凉,窗户开得这样大,当心着……咦,郡主?”
殷笑没能答上话。
冷风袭来的那一瞬间,她并没有感觉到清爽,只是好像眼前发黑,腿脚无力,几乎有些站不住。殷笑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终于在一阵天旋地转里,直直地栽倒在地。
耳边声音像隔着一层什么,殷笑模糊不清地听见阮钰倏然站起,冲过来时好像撞了一下茶几,随后,一向心平气定的世子手忙脚乱地扶住了她,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殷笑没能听明白。她勉强提起最后一点精神,胡乱抓住阮钰的衣袖,感觉耳边嗡嗡作响,连自己的话都听不大清。
她轻声说:“宁王府太大了……你回去之后,一定把玄铁箭藏好。”
作者有话要说:殷笑:让人成通房者终成通房。
阮钰:……
是的,我们依然是有一些不高级的权谋的(……)
强调一下,赐婚绝对是皇帝的敲打和羞辱,而且是同时敲打双方两个人。
因为他年轻时就同时提防着殷笑的母家,也忌惮殷笑的父亲。另一方面,没有立储的皇帝在世时皇子就表露出权利欲望,是很危险的。
现在皇帝老了,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么清晰的思维,接收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报,皇帝理所当然地出手了(。)
堂兄妹通婚其实不合理,历史上大部分朝代都是禁止的,在本文中,是前朝明令禁止的,正因如此,那种敲打意味才更加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