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笑和其他女孩有点不一样,这是宁王在世时就发现的事。
殷笑虽是宁亲王独女,随的却是母姓,因这份原因,父母都对她格外纵容一点,只要不惹出什么大事,往往都是要什么给什么,几乎有些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意思。
然而这姑娘天生与众不同,别的小孩聚在院子里蹴鞠骑竹马的时候,她往往只是坐在一边看着,也不惹事,就是冷眼旁观,有时一看便是一个下午,陪行的侍女都觉得坐累了,她却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坐在廊下,看起来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那时宁王夫妇常年在外征战,府里没有像样的大人管教,侍女乳母们也不敢违她的意,久而久之,这孩子便愈发孤僻起来。
小孩子看不懂人眼色,觉得殷笑不愿跟他们玩,那就不要带她。
白露忧心此事伤害到年幼的郡主,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要不要明天……请他们不必进府来了呢?”
“为什么?”殷笑奇怪地看向她,澄澈的眼睛里是真挚的不解,“他们很有意思啊。”
白露略有些汗颜:“可是……”
“他们真的很有趣。”殷笑重复了一遍,“丁侍郎的女儿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男孩子总要把她挤兑出去,看她不开心;可是她坐在一边看他们的时候,男孩子全部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让她看到自己的能力。”
这个时候,庭院草坪里的孩童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知道是哪家的男孩踢赢了蹴鞠,丁家的女孩坐在一遍看着,看不清表情,被侍女往手里塞了一个小陶人,绣娘模样的。
“他们既不把丁家女当做与自己平等的人,又拼命的想要得到她的认可,又高傲,又自卑,难道不很有趣吗?”殷笑歪着头,仿佛担心她不理解,又轻声细语地解释说,“因为他们想要从丁家女身上得到一些什么,却又看不起她,哪怕丁侍郎的品级比他们的父母高。”
当时她才只有五岁,说话却条分缕析,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白露听得额角沁出了细汗,不敢瞒着,当天就把此事和宁王殿下说了。
“这孩子早慧,话语间还有些愤世嫉俗,也不知随了谁。”宁王叹了口气,“明天……我替她寻个西席先生吧。”
然而宁亲王独女的家塾先生,又不是谁都能做的。宁王寻了五六位人选,俱是品性学识出众、见识又不短浅的俊杰,可是每每去殷笑小院里待上一下午,出来时总是以“令爱太过特殊,恐不能教”的托辞作为结尾。
这孩子有一双洞明世事的眼睛,很少说话,偶尔开腔,总是犀利尖锐得令成年人都觉得害怕。
然而小郡主再怎么早慧,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后两年宁王夫妇相继战死,她那点锋芒还未来得及展开,便因无常世事被收进了心底,默不作声地埋在地里,成了一片没得以开花的种子。
顾长策就是那个时候来到王府的。
“你爹娘说,他们有个女儿,很聪明,但也是因为太聪明,不敢交给他人教导,嘱托我来帮忙管一管。”他笑了一声,双手环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笑,“你可以叫我老师,先生,或者顾长策。”
七岁的殷笑敏锐地感觉到他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我不需要西席先生,”她说,“我爹娘死了,外祖失势,虽然不复以往,也还有陛下愿意接我入宫。”
“啊哟,真是奇了。你这么大,还晓得什么叫‘失势’?”那个人挑起了眉,丝毫不顾四周婢女紧张的神色,伸手拉住她的后衣领,将殷笑轻飘飘地提起来,与自己对视。
“听着,小郡主。我脾气不好,懒得入仕,更不图你宁王府那点钱——你爹临死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在你及笄前给你当老师——不管你乐不乐意。”
殷笑在宁王府千娇万宠地长大,从未被人以这种碾压的姿态警告过。她咬紧牙关,像一只被捏了后颈的幼豹,一声不吭地瞪着他,眼里闪烁着愤恨的光。
顾长策其实也并不年长,那时大约十七八岁模样,一身粗布麻衣,眼尾略垂,虽然长着一张英俊斯文的脸,眼睛里却发散着一股不符合相貌的狠劲,殷笑想不通父亲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她虽然这样想,却不妨碍自己趁他不注意,狠狠咬上他的手臂——她下了死力气,坚决不松口,顾长策小臂上很快见了血,洇湿了衣服。
“哇,脾气还挺大。”顾长策呵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把她放下来,像是提起了一点兴趣,蹲下来看着她,“你这丫头有点意思。唔,想跟老师学什么?”
殷笑看着他:“我想学,怎么让你们这样自大的男子,永远出不了门、读不了书、做不了官,只能窝在家里绣花,玩绣娘陶人,就像他们对丁三娘一样。”
顾长策哈哈大笑:“难怪你父亲找不到先生来教你!”
殷笑道:“我也不需要先生。”
“不管你需不需要,现在都有了。对了,丁三娘是谁?”
“你管不着。”
……
“哦?顾长策以前竟然是这样的人吗?”薛昭从糕点盘里扔了一小块酥糖进嘴里,边嚼边向前探了探头,兴致勃勃地问白露,“还有其他没有?”
白露点点头:“之后的事,府中下人大都知道。顾先生的确很有才能,郡主起先还厌烦抗拒他,但听过他讲书,就不再提让他离府的事情了。只是他十分严厉,即便郡主聪明乖巧,他也经常会打她手心。”
“呵,你说这个我倒是相信,顾长策那混账心黑手狠,不是都尉府武艺最高强的,但全是头一号能打的人物。”薛昭砸吧了一下嘴,一针见血地点评道,“宁王任人唯贤,但好像不怎么看重人品。”
这时,她似乎想起身旁还有一号人,抬起手肘捣了捣他:“哎,世子爷,你怎么看?”
阮钰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胳膊,悠悠呷了口茶,轻描淡写道:
“顾长策轻视傲物,蛮横恣睢,不见端庄之气,有才无德,不识大体,令男人蒙羞。”
……不愧是宣平侯世子,这份评价可真是别致。
薛昭听到阮钰仿佛要把他“开除男籍”的语气,暗自咂摸了一阵,感觉从里头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一股愤慨——仿佛顾长策不单纯是自己犯贱,还顺带着把同为男人的他给拉进臭水沟里似的。
想到这里,她真挚地感叹道:“世子,你真的是个好男人,真希望他们都能有和你一样的思想觉悟。”
阮钰微笑道:“都尉谬赞。郡主说要我见的人,现在还没来吗?”
薛昭目光游移:“呃……大概快了吧?”
此前说过,郡主请了位大名鼎鼎医术精湛的苗疆巫医,因着隔壁宣平侯不信此道,只好想办法把世子先绑来府上。然而阮钰眼下是来了,那巫医却借口“寻访病例”跑了路。
此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本领,把随行的侍卫都甩了个干净,成了一尾滑不溜手的鱼,眨眼混入了金陵闹市里,殷笑不得已,只好带上卫鸿去抓人。
薛昭憋着一肚子的心事没机会说,只能留在宁王府里看着阮钰,防着他忽然要走——所幸此人似乎没这方面的想法,反而对宁王府……准确来说,是郡主的家事颇感兴趣,在这儿一待就是半个时辰。
她想了想,也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世子爷,又宽慰道:“郡主已经带着卫鸿去找了,听说卫鸿此前是你的贴身侍卫,想来效率应也不低,应该很快就能寻到了……”
也不知道她哪个字眼刺激到他了,阮钰面色微微一僵,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
“卫鸿很能干,”他的语气有些古怪,不知怎地,仿佛有些酸不溜秋,“也不知道郡主是否满意。”
薛昭一无所觉地啃了口糕点,含糊道:“哦,应该挺满意的吧。”
阮钰的脸更酸了。
正这时,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紧接着,“扑通”一声,不知道谁掉进了池塘,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
“啊!!!”
薛昭听力非凡,冷不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个家丁出了事,连忙扔下糕点,从塌上爬起来。
她运起轻功,兔起鹘落间到了前院,开口便问:
“怎——”
她第二个字还没吐出来,嗓音便卡在喉咙里,被生生咽了下去。
只见半大不大的池塘里有个扑腾着的人影,穿着一身士人长袍,却是衣冠不整,身上还若有若无地带着点脂粉香,被池水一染,远远地袭进人鼻子里。
仔细一看,此人身材瘦弱,唇红齿白,一张略微瘦削的脸生得雌雄莫辨,若不是因为衣服被水打湿、身上切切实实没有女人特征,她简直怀疑殷笑是不是从哪儿抓了个姑娘。
只见此人竭力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气力用尽,动作慢了下来,含泪望向岸边的殷笑,露出一个追悔莫及的沉痛表情,喊道:“郡主救我!”
殷笑:“……”
薛昭:“……”
卫鸿站在岸边,用一种饱含怜悯与无力的语气,很客气地说:“水就到你胸口,站起来就没事了。”
小白脸:“……”
他若无其事地从池塘里站起身,手脚并用地从里头爬上岸,坐在地面上,慢悠悠地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拎起来绞干,顺带从里头择出几片香气扑鼻的花瓣,又把自己逼得打了个喷嚏。
殷笑看得眼皮直跳,冷不丁开口道:“伽禾。”
名叫伽禾的小白脸“哎”了一声,乐呵呵道:“在呢,怎么了郡主?”
殷笑余光一扫,看见阮钰已经带着白露向这里赶了过来,眼角一跳。
她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问:“你说出去新寻访病例……就给我去了南风苑?”
伽禾见她满脸的风雨欲来,终于察觉到危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严正道:
“你说病患‘心性未变,认知有误’,视男子地位类似女子,我思来想去,觉得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都在南风苑,才为医患献身、前往考察的。”
薛昭在这儿站着看了一阵子,总算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个来龙去脉,不由摸了摸下巴,皱起眉,居然很认真地思考起来:“有两分道理,不过似乎不太对头。”
“自然不对头。”殷笑“呵”了一声,冷笑道,“这混账东西在那儿花了三万二千七十两银子,老鸨站门口等着我带钱去赎人呢。”
伽禾:“……”
他沉默片刻,自己也觉得说“三万银子是用来买最符合标准的花魁,好让他脱衣服仔细看有没有内伤”不太能使人信服,因此毅然放弃了对真相的苍白辩解,好声好气道:
“你别生气啊郡主……南风苑那头牌小哥身材不错,人也和气,不如我下次带你去睡一觉?恰好那边有会员活动,办卡消费满三万送五千,到年底都能用,还不限工作休息日,很值当的。”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轻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
“南风苑?”
殷笑脸色微微僵硬,没有转头。
“郡主要去那里……”阮钰脸色微白,一身素衣被风卷得上下翻飞,仿佛是觉得后面两个字太不堪入耳,顿了一顿,又轻声道:
“……去那里消费?”
作者有话要说:
阮钰:这是真的吗?我不信。
阮钰:郡主身边的男人质量也太差了,感觉不如我一根腿毛……不是说我有腿毛的意思,只是用头发作比的话,他们好像有点高攀了。
阮钰:再强调一遍,不是我有腿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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