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阮钰面色从容地听着皇帝揶揄,少顷,脸上才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赧然:

“多谢陛下关怀,郡主与在下正准备……”

殷笑眼皮一跳,怕这混蛋当场给皇帝磕个头请求入赘,当即抬袖颜面,大声咳嗽起来:

“咳!咳咳!!”

皇帝转头看了眼她,诧异道:“哎哟,清源,这是怎么了?前几日还听说你没醒,今日就赶着来宣平侯府……见人了,你可真是……”

他说着,竟还笑呵呵地摸了把胡子,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音。

殷笑:“……”

二哥说得没错,陛下可真是有点老糊涂了!

只见宣平侯世子微微低头,居然就学着殷笑方才的样子,抬起广袖,遮住大半张脸,生生显出一副欲说还休的羞怯模样,不说话了。

宣平侯冷眼旁观好一阵,终于被他儿子这现眼模样辣到了眼睛,嘬着牙花子把他拉到一边,反手拍了一巴掌在他背后,低声道:“别含胸驼背的,挺直了!”

阮钰:“……”

紧接着,这位清流之首宣平侯便把他的宝贝儿子推到一边,趁众人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放缓了语气,和善道:

“你这孩子,屋里也不留几个侍女……去给陛下殿下斟杯茶。”

殷笑听了一耳朵,觉得惊奇万分,不知宣平侯是心大还是压根不怕,竟还敢叫阮钰去待承皇帝——以阮微之现在的本事,指不准真能塞给皇帝一条粉裙子,让他给自己的琴伴舞。

接收到殷笑古怪的眼神,阮学本顿了一顿,大概也有点怕阮钰又说出诸如“女男授受不亲”一类前朝遗老似的惊世言论,又立刻接道:

“郡主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想必不日就会痊愈了。只是腿伤不大好养,唉……”

宣平侯十多年前便自请去太学任了祭酒,跟一堆庞眉白须的老儒生共事,连带着自己说话也总要大喘气。

金陵大约没有比宣平侯府更叫人待不下去的是非之地了,殷笑如坐针毡,到底没憋住这口气,硬邦邦地冲着皇帝和宣平侯拱了拱手,打断了宣平侯的长吁短叹:“天色不早了,殷笑今日的药还未服,就不多叨扰了——您二位喝茶吧,学生先走了。”

说罢,也不管别的,驱着轮椅便往外走了。

她语气僵硬,皇帝倒是半点不恼,反而笑眯眯地目送这侄女的背影,竟还扬起声,远远慰问了一句:

“清源哪,回府好好养病,早日把朕要你相看的人带过来啊!”

随后,殷笑听到“哐当”一声,不知是谁的茶盅被重重放到了桌面上,仿佛某种无声的抗议。

“……”

算了,还是早点走吧。

回了府,侍女那边匆匆熬了药,又是内服又是外敷,好一番折腾,才终于能坐到书案前思索。

殷笑疑心阮微之养伤那阵子脑袋还没坏全,否则绝不会早有预感一般,病中都要给她留个字条,然而这字条在哪里、写的是什么,今日再去问他,却又是一问三不知了。

她在心底将阮微之的言行举止又过了一遍,想起最初那位沦为跑腿的贴身侍卫,福至心灵,忽然抬眼,还未来得及唤人,便听得外头丫鬟禀道:“郡主,薛都尉来了。”

殷笑一怔,还未回答,房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薛昭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手上拎着佩刀,嬉皮笑脸地走进来。

“啊呀,郡主,精神不错么!”

殷笑一眼扫过去,未及开口,薛昭已经自顾自打量起她,惊讶了一番:“咦,怎么还坐这四轮车……大殿下说你腿上有伤,居然这么严重了?不过也好,这下陛下总不至于撵着你找男人啦!”

她这话说得可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殷笑想起隔壁那位不知玄箭去向、一心想当正房的世子爷,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她满脸痛苦地扶住额头,没有搭理薛昭,手一扬,示意她找张椅子自便,又高声道:“谷雨!”

谷雨连忙应声进门:“郡主,怎么了?”

她身后好像还有个黄影,哗啦一声便跟着飘过来,殷笑定睛一看,头更痛了:

“……他为什么也在?”

这人正是白天那位打扮成迎春花的阮家侍卫。

只见这国字脸侍亦步亦趋地跟在谷雨身后,虽然其貌不扬,衣服却比在场所有人的都鲜亮。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郡主,在下名叫卫鸿。”

殷笑:“我没要问你名字……罢了,你不是阮钰的侍卫吗,留在我府里做什么?”

“世子看在下武艺尚可,便让在下留在宁王府,护卫郡主周全,以及……”说到这里,卫鸿眼角微微抽了一抽,又露出了熟悉的牙疼表情。

殷笑眼皮一跳,生怕他又要转达罹患癔症的世子要求,连忙开口打断道:“宁王府并不缺侍卫部曲,代我转告阮微之,好意心领,你请回吧。”

她话刚说完,坐在一旁悠然吃点心的薛昭也擦了把嘴,察觉到什么似的,正襟危坐起来,毅然充当起了搅屎棍的角色:

“对啊,这可是平过南疆叛乱的宁王府邸,可不缺护卫——何况论武艺,你比得上本都尉吗?”

这混蛋单说还不够,还特地转了转上身,宛如开屏孔雀一般,招摇地显出藏蓝衣摆上的飞鱼纹样。这袍裙并不常穿,通常只有很受宠信、或是品级交稿的锦衣卫,才会在稍大些的场合换上,薛昭这一开屏,就连殷笑都不由多看了两眼,微微挑了挑眉。

卫鸿看了眼她,脸上很是含蓄的露出一个“关你屁事”的困惑,又转过头,对殷笑强调了一遍:“世子很关心您……”

薛昭“啊哟”一声,抻起脖子,仿佛一只被提着脖颈的鸭,满脸的兴致盎然:“还有这事儿?什么时候的?”

殷笑听这两人你来我往,每一句话都逮着人痛脚戳,忍无可忍,“啪”的一声,在薛昭肩上飘飘落下一只手,森然笑道:

“薛都尉大晚上还有空驾临寒舍,在这同人插科打诨呢?本听大姐说亲军都尉府近来忙得很,想来也不属实,否则怎会有都尉来我家蹭吃蹭喝?

来,谷雨,替我备上纸笔,把这事儿和陛下聊聊——”

薛昭手一抖,糕点碎屑扑簌簌的落到桌上,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惊恐万状,感叹道:

“我天呢如是,七日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歹毒?”

殷笑额头爆出一条青筋:“笔来!”

薛昭:“慢着!”

她手腕一翻,一枚炒得焦香的葵花籽从指尖弹飞出去,稳稳当当地射在谷雨手腕,恰到好处地打偏了她手里的一叠宣纸——好么,这薛都尉方才那话还真不是吹牛,这一首暗器使得很是漂亮,果然年纪轻轻能穿上这身飞鱼服,确确实实是有些本事的武将。

只见她五指翻飞,飞快地剥好两颗瓜子仁,摊在手掌心,递到殷笑跟前,笑嘻嘻地说:

“郡主恕罪,郡主恕罪。在下不才,正是刺杀案后,亲军都尉府派过来保护郡主殿下的将士——这是陛下亲指的,另外三位殿下也都各有一位呢。”

她话说完,看见殷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大约是放下了刚才那码事,连忙将两颗瓜子仁胡乱塞进她嘴里,趁她细嚼慢咽时,得寸进尺地充当了郡主殿下的代言人,对着卫鸿扬了扬下巴,问:

“你家主子说让你保护殷笑,还有呢?若就这点本事,还是回你家世子身边吧。”

她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这话太过绝对,或许有失偏颇,又真诚地补充道:

“就算你武艺同本都尉相当,姿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不适合留在宁王府,还是换个去处为好。”

卫鸿……卫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想不通一个在锦衣卫任职的年轻女人怎能油嘴滑舌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仿佛对“能否留下”这件事极为在意似的,硬邦邦地站在原地,在另外三人的注视下,沉思片刻,脸上不知第几次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只见他眼睛一闭,仿佛横了心似的,咬牙切齿道:

“世子说,若您看得上,可收用于……房中,为通、通房……”

“……”

“……”

此话一出,屋里登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殷笑觉得自己前十九年加起来都没有今日这般大起大落,眼睛微微一闭,偏过头,仿佛连看也不想看了,左手一把遮住眼睛,右手哆嗦着指向卫鸿的方向,颤抖着喊薛昭:

“薛孟安,你——快帮我把他拎出去!绑起来!扔到阮微之房门口!别再回来了!”

谷雨见她这模样,吓得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摸出一把丹药,想要塞进她嘴里救命,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薛昭生平第一次见殷笑这副模样,疑心她隔着那么远一段距离,真的要被那宣平侯世子给气晕了,一时也不敢再刺激她,干脆一撸袖子,颇有姐妹义气地向前两步,逼近了卫鸿:

“无妨如是!我这就来好好教训这不自量力的混账——你这泼皮!我们郡主是什么人,宁王血脉,天潢贵胄,大公主二皇子的捧在手心的小妹妹,金陵顶顶能文善武的漂亮美人,也是你这癞蛤蟆能肖想的?!”

谷雨:“啊啊啊郡主你不要晕啊!!张嘴张嘴吃下药丸!水、水呢?!!”

谷雨手忙脚乱地从桌上端起一盏茶,咕嘟咕嘟倒进殷笑嘴里,把她扶起来顺气,便听见她崩溃道:“让薛孟安少看点话本、别乱说话了!”

卫鸿也仿佛要崩溃了,眼看着薛昭拎着麻绳步步紧逼,想起自己方才口中那几句虎狼之词,一时心虚气短,后腿两步,满脸绝望地喊道:

“郡主莫怪我也不想的!您若不留下我我回宣平侯府就要穿粉裙子和绣花鞋一天跳六个时辰的舞了啊!世子他脑子摔坏不想给我留活路了啊!”

一阵鸡飞狗跳里,卫鸿勉力后跳两步,险险避开薛昭劈过来的刀鞘,抬头看了眼殷笑,见她正皱眉揉按着太阳穴,一时福至心灵,喊道:

“郡主不是要找世子写过字条吗!我大约知道在哪儿,且在下什么都能做,您留我在宁王府吧!”

殷笑忽然抬头,眉宇微微下压,眸中射出一道极锋利的视线,直直地看向他。

卫鸿自知漏嘴,然而薛孟安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即便只是一柄刀鞘,都逼得他左支右绌,场面一时焦灼,他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拔高声音道:

“您看看嫁妆单第二叠背面,有炭笔写过的痕迹!”

殷笑:“孟安——”

薛昭挑眉看了眼他,终于大发慈悲停了动作,又将佩刀收回腰边,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点评道:“身手尚可。”

卫鸿被她逼得满头热汗,只敢在心里暗骂此人心黑狠,一面又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嫁妆单,翻了一翻,自己先悄悄看了眼世子爷究竟写了什么东西,眉头狠狠跳了一下。

好在他这时反应极快,在殷笑注意到之前,连忙将纸递了过去,低眉顺眼道:“郡主请看。”

殷笑接过纸,目光一扫,也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阮钰:身手上佳,嗯……长得一般么,再好不过了,就你!

殷笑:宁王府不是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