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你非得拉着我来你们太学文会的原因?”
殷笑点头。
对面的女人怔了一怔,随即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扭头打量着聚集在溪水边的学生们。
“帮你挑个能糊弄陛下的男学生?”她摸了摸下巴,露出一点狐疑神色,“还得和宣平侯世子反着来?”
殷笑眉头一蹙:“你这话有些歧义。我当时给陛下的说辞不过是随口提的,只不过参照对象是他罢了。”
“行吧。”薛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忽然扭头盯着她,又问,“太学之外的不行吗?”
“不熟,引人怀疑不说,解释起来也麻烦。”
“唔,说的也是。可惜了……”她嘟囔了一声,仰头看了眼不远处,便动作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来。
薛昭身形高挑,生着一张英气漂亮的脸,即使没有表情,眼睛也总是微弯好似含笑,是一副不论男女都会喜欢的好相貌。
她撩了下发皱的衣摆,笑眯眯地仰起头,看向坐在树上的殷笑:“文会似乎要开始了。郡主,要我接你下来吗?”
殷笑倒是不为所动,只是低头冲着她眨了眨右眼,撑在树干上的手微微发力,也学着她的样子跳了下来,稳稳落了地。
薛昭哈哈大笑。
金陵薛氏世代武将,薛昭身为薛氏独女,太学毕业不过两年,便设法进了皇帝的亲军都尉府,成了名光荣的“朝廷鹰犬”,为许多清流出身的同窗所不齿。
太学生们不待见她,她当然也无意过来讨嫌。不过,既然收到了殷笑邀请,薛昭也乐得过来凑个热闹——毕竟朝廷鹰犬全年无休,还常常加班熬夜,若不在工作之余找点乐子,人生未免太过空虚了。
鸣玉山多树,她们方才坐的是树林外围最高的一棵栎树,从这里下来,不过几步工夫便能到学子聚集的溪水边,以薛昭的眼光来看,可谓位置极佳。
两人刚刚站定,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得溪边一阵熙攘动静,方才还谈论着文会的学子们似乎看到了什么,有些骚乱起来。
“这是什么……咦!”
不知道谁叫了一声。
紧接着,一团黑影飞快地从人群脚下窜出来,殷笑还没看清是什么,这东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她冲了过来。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好在薛昭反应迅速,那边“咦”的尾音还没落地,她已抬腿一拦,腰间佩刀依然出鞘,斜斜地刺过去,将地上那黑色的玩意儿挡了下来。
“啧,什么东……嗯?”她微微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团东西拎起来,看了眼殷笑,惊疑不定地说,“猫?”
这黑猫体型不大,瘦得像只幼猫,此时被她拎着后颈提起来,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一双绿眼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惊人,瞳孔细细地缩成一条细线,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哈气声。
殷笑上前一步,端详着它,微微皱起了眉。
“好生奇怪,鸣玉山白天怎么会有猫?”薛昭抓着猫后颈,将它转了一圈,更加奇怪,“皮毛上没有草屑灰尘……不像林子里窜出来的野猫。”
殷笑:“今年的上祀祭礼是祭酒亲自主持,以他的作风,祭礼前的场地应当被清理干净过,这附近不该有动物。”
她看了眼明显受惊的黑猫,眉头蹙得更紧,犹豫片刻,还是对薛昭道:“罢了,孟安,你先将它放下吧。”
薛昭哼了一声,干脆把猫塞进她怀里:“你倒是心软。”
殷笑摇摇头,总觉得有些问题,但此时四周人多嘈杂,她一时察觉不出端倪,只得压下不安。
这时,溪边的学子似乎也从混乱中解脱出来。在黑猫窜出来的方向,那边的几人似乎交流了几句,很快便有人走出来。
殷笑眯起眼,看见那人一袭青色外袍,步伐不紧不慢,仪态从容,不消细瞧,就知道是哪位清流子弟。
——真是冤家路窄。
只是她认出了阮钰,阮钰却似乎没有看清她,待站定在两人跟前,眼中才流露出些微的错愕,好似没想到她会呆在这里。
想来也是,若非为了皇帝那“三月内领人进宫”的古怪要求,殷笑就算参与了文会,也绝无可能出现在这样喧闹的地方,还要蹲守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观察这些同窗,看谁既符合她随口列出的那些混乱标准、又足够大胆能跟她一起进宫去糊弄皇帝。
……不过目前看来,唯一的收获就是这只黑猫了。
“远远看见两位姑娘在这里,不曾想到是郡主与薛都尉。”他微微一笑,行了平辈礼,目光从殷笑脸上浅浅掠过,很快又垂下眼,看向她怀里的猫。
“这猫……”
殷笑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方才还炸毛低吼的黑猫已然乖顺起来,毛茸茸的脑袋抵着殷笑的胳膊,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抱歉。”阮钰苦笑一声,“这猫是家妹不懂事,偷偷藏入袖中带来的,没想到刚放出来,就被吓得冲撞了二位……郡主可否将它归还给在下?”
“唔,难怪。”薛昭摸摸下巴,忍不住手贱地凑上去薅了一把猫脑袋,在它反应过来之前收回了手,笑嘻嘻地评价,“世子,你家猫脑袋平得挺别致啊。”
黑猫仿佛听懂了她的话,龇牙咧嘴地冲她哈了口气,亮出尖锐的爪子,顺带把清源郡主价值不菲的外袍给勾出了丝。
抱着猫的殷笑:“……”
别说是猫,她都快被薛昭给气乐了。
“世子接好,”她面无表情地把猫向前送了送,“你家猫,脾气不大好啊。”
阮钰“呵”了一声,不知是应承还是讥讽,没有接话,只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黑猫从殷笑怀中接了过来。
正这时,怀里这只“乌云啸铁”忽然炸开了毛——和之前被拦下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它甚至连气也没顾得上哈,身子还悬在半空,脸一个落点都没有找到,就已经手脚并用地想要挣开抱着它的手。
黑猫尖锐的利爪从手掌探出,在两人手背上各留下一道深长的划痕,殷笑神情一凝,心中“咯噔”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与阮钰撞上了视线。
有问题。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划破风声,正正朝殷笑面上袭来!
身侧的薛昭陡然扭头,未收回鞘的长刀在半空一格,发出“呛啷”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
她抬眼一扫,见四周已现出数十道陌生身影,瞳孔骤缩,咬起牙,对殷笑低声喝道:“有刺客,跑!”
地上落下一支玄铁箭矢。
挣扎的黑猫早已脱手逃开,不知跑到了树林哪处,聚在溪流边的学子们已经被这动静吓得纷乱起来,随行的禁卫抽出长剑四散开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殷笑脸色微白,蓦然抬头,便见一只泛着冷光的箭矢,又一次向着她的位置射来,周遭乱箭四飞,她一时无处可避。
薛昭被这些武装齐备的刺客缠得自顾不暇,余光里看到铁箭已至殷笑跟前,咬咬牙,正欲冲上前将箭打下,却见阮钰已先她一步,将殷笑拉向一旁,自己一个旋身,抬起手腕格挡下这支箭矢——他手上竟戴着一副银制护腕。
殷笑呼吸微滞,低声道:“多谢。”
“不必,”阮钰飞快回答。眼见场面愈发焦灼,他抓着殷笑的手紧了一紧,略一使力,想带着她向前,“此地危险,得赶紧离开。二殿下在北面山阳处,那里护卫更多,我们去那里。”
“不可!”殷笑微微拔了音量,顿了一顿,又放低了声音。
她沉声道:“阮钰,地上的是玄铁箭。”
“……”
阮钰神色微滞。
这是二皇子的人才会使用的东西。
为了节省成本,寻常部曲或军队往往用的都是竹箭或木箭,鲜有铁制。而在金陵王都,大张旗鼓使用玄铁锻铸武器的,只有二殿下崔既明麾下的羽林卫。
大齐重文,三月初三的上祀是极为重要的节日,鸣玉山的祓禊祭礼更是三位殿下都到了现场。此时祓禊礼刚刚结束,紧随其后的文会尚未正式开始,却忽然闹出一波刺客,大张声势地用着羽林军代表性的玄铁箭袭击众人,若说这只是一场针对宗室的普通刺杀,阮钰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你我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殷笑反手握住他,被冰凉的护腕冻得一顿,很快又将他拉至树后,借着宽阔的树干,勉强隐藏住了身形。
“陛下体迈,储君之位空悬,今日三位殿下难得都在山上,刺杀一定与储位有关。”她定定地凝视着他,“你我武艺稀松,此时回去,没有用。”
阮钰毕竟是清流之后,对庙堂之事的理解比她只深不浅,也不必担心立场如何。
果然,在片刻的沉默后,阮钰微微靠近了她。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眼睑上,身后是刺客与禁卫军拼杀的嘈杂吵声,殷笑躲在树林外围的巨树之后,听到阮微之平静而清润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那么,郡主,你待如何?”
殷笑轻轻掀起眼皮,看到他纤长的眼睫在初春寒风里颤动,浅色的瞳仁如同上元街市灯光下的饴糖,半透不透,叫人看不清其中所想。
“……穿过树林,还有一条可以通往山下的窄道,比大道更快。”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偏过头,遥遥地望向碧色的山林,“我年幼时祭拜父母,常走此路。路虽狭窄,但并不难走,比起大道,能节省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听她谈及父母,阮钰倒是微微一怔,倒也并未多问,只是嗯了一声:“可行。”
“禁军的人手不够,玄铁箭亦太过蹊跷。此事必须告知陛下,先叫他派人接应,玄铁箭一事 ,可之后再查。”
“我明白。”阮钰道,“走吧,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