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沈兰絮在忐忑中过了几日,不觉便到了春祭这天。

春明渐渐,初初二月,虽然还是料峭春寒,但已不再似凛冬那般冷冽阴沉了。

每日天色破晓的时分也慢慢早了起来,今日文武百官要随圣上前去春祭。

此时徐国公府的前厅还寂寂无人,沈兰絮精心盘了一个同心髻,海棠绯色的一身襦裙外褂,明明妆容点缀,姝色绝俗。

等她刚迈进前厅的大门,一个身穿湛蓝锦袍的身影从檐下闪过,也径直跨了进来,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嫂嫂喊我,我一刻都不敢耽误就来了,未必嫂嫂是想我了?”

沈兰絮垂眸将桌上漆红的食盒打开,里面是罗列了几只形状各异的精致糕点。

她将食盒往前推了一点,小声说道:“那天是我害你跪了一夜祠堂,一直没机会跟你道个歉,这些都是我特地做的,春祭大典只怕会很辛苦,你拿着填填肚子吧。”

徐涛眼前一亮:“是只我一个人有,还是我阿兄也有?”

沈兰絮略低着头:“只你一个人有。”

徐涛顿时心花怒放:“早知道这样,就是让我跪一千次祠堂,我也愿意。”

说完还故意扬起脸凑近了些,示意沈兰絮亲手喂他。

沈兰絮怯怯退了半步,嘴唇嗫嚅:“这样不好……你快尝尝吧。”

美人儿娇娇怯怯的样子总是更撩拨人心,徐涛拿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口,眼睛却只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玉人儿不曾挪开,仿佛刚才咬的,是比糕点更可心百倍之物。

说的话也越发孟浪起来:“别说跪一千次祠堂,就是让我登时死了,也值当了。”

说着,抬起手想去勾沈兰絮的下巴,沈兰絮略一偏头,堪堪躲了过去。

“咳咳,二郎,小孩子别胡闹了,收拾好就出发了。今日大典,你可千万给我规矩点。”徐国公穿了一身朝服,头顶还罩着乌纱帽,平日里看惯了他闲散姿态,没想到竟然颇有风姿。

只是他见徐涛这会儿在缠着沈兰絮,只当是小孩子玩闹,低声训斥了两声而已。

沈兰絮的目光突然掠到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负手站在那儿,一张俊脸没什么波澜,一双黑眸的凌凌眸光只落在她身上。

她连忙低下头避开徐彦的目光,心口突突用力跳了两下,也不知方才他听到了多少。

这几天两人之间氛围有些尴尬,除了她每晚照例去给他腰上疗伤,两人之间毫无交流,就算疗伤时共处一室,也是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这会儿,别看徐彦脸上没什么波澜,即便她已经避开他的灼灼目光,隔着一道长廊,她依然只觉得下一瞬间,脖子就会被一双大手扼住,脊背阵阵发凉。察觉到沈兰絮的情绪变化,徐涛回头,一见徐彦就不服气,强忍着小腿肚子发软,一口吞掉另外半只糕点,又将食盒里的其他糕点全部抓起来塞进兜里,故意大着嗓门:“多谢嫂嫂!”

眼看徐涛转身要走,沈兰絮顾不得许多,颤颤只用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又提醒了一句:“记得路上吃,只许你一个人吃的。”

徐涛笑得放肆起来:“嫂嫂给我做的糕点,我才舍不得给别人!”

说完更凑近一些低语:“嫂嫂等我回来。”

沈兰絮绷直着身子,不敢动也不敢抬头,始终感受到廊下那道极具压迫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直到听着父子三人脚步渐远,才微微松了口气。

廊下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几束海棠还沾着清晨的露珠空中摇曳。

沈兰絮缓步走回了海棠院。

她在架上取了一只铜铸金鸭香炉,揭开镂空铜盖,用香箸拨了拨炉内霜灰,再转身从梨木盒里拿出一枚香饼,玉手轻捻,将香饼掰碎了倾洒进炉中。

最后将香炉正正方方摆在案上。

案上照例早就温了一壶她最爱的玉桂茶,她捧起杯盏,轻轻呷了一口,熟悉的茶香蔓延口齿间,她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

盖上一张绒毯,靠入宽大的竹藤椅中,仿佛极累,藤椅微晃中,似是入梦。

一炉香燃尽,日影斜疏,空气里最后一点淡香都已消逝,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娘子!出大事了!”徐嬷嬷喘着粗气快步进来,打破一室宁静:“二郎在春祭仪典上,不知为何突然就发了疯,冲撞了祭典,被金吾卫捉了起来,圣上说此事不详,发配二郎去给先帝守三年陵!”

沈兰絮默默听着,像也是有点被吓到:“突然发疯?那是挺吓人的。”

话音还未落下,外边又响起一阵急促脚步,由远及近,直奔沈兰絮这边而来,等来人到了面前,她认出这是徐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

不等她起身,管事嬷嬷急着发布徐夫人指令:“沈娘子,夫人让你现在马上去主院。”

沈兰絮只是虚虚坐直了点儿身子:“烦请嬷嬷转告夫人,今日我身子不适,就不出门了。”

“你什么意思?你敢忤逆夫人?”管事嬷嬷没想到她居然敢拒绝,当即就变了脸色。

“徐嬷嬷,把她请出去吧。”沈兰絮蹙眉轻捻太阳穴,似乎累得不想再多说话。

“你竟然赶我?事关重大,沈娘子不要耽搁了,赶紧跟我走吧!”管事嬷嬷气结,上来就想去拉她。

徐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拦在前面,将人推攮出去:“娘子今日身子不爽快,改日再去给夫人请安。”

管事嬷嬷被徐嬷嬷赶了出去,气得大骂了几句离开,回主院复命去了。

折回来的徐嬷嬷忐忑起来:“娘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夫人传你过去,咱们这样忤逆她,会不会不太好?”

沈兰絮抬手搭住嬷嬷的手臂,语气很是郑重:“徐嬷嬷,等会夫人如果过来,你在院中喊几个靠谱的人将她拦住,实在拖不住了再放她进来。你就去府外候着,老爷和将军回来,你马上把人请来海棠院。”

徐嬷嬷没太听懂:“娘子说夫人会来海棠院?”

沈兰絮柔美面容上难得地露出一点笃定神色:“多半会来,到时候嬷嬷就照我说的做吧。”

“好,我这就去安排。”

虽然不知道沈兰絮和徐夫人之间突然的冲突是怎么回事,徐嬷嬷已经不再有任何犹疑。活在高门大院里,有时候就是靠着一次又一次对的选择来过活。

沈兰絮起身,重新往香炉里添了一块香饼,等室内再次兰香氤氲,外面传来阵阵吵嚷声。

门外徐嬷嬷慌张起来:“娘子,夫人真的来了!”

沈兰絮一张小脸也略微白了白:“快去府外候着,务必将老爷和将军请过来。”

徐嬷嬷咬牙赶紧离开。

小半柱香后,院外吵嚷渐熄,沈兰絮盈盈站在厅前候着,就见徐夫人带着几个仆妇,气势汹汹跨了进来。

没了往日的雍容娴雅的气度,徐夫人一上来,沈兰絮先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可真重,居然比沈玉瑶平日里下手还要重,沈兰絮趔趄倒地,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撑在冰凉的地砖上,勉强稳住了身子。

徐夫人怒意难熄:“你如今在徐国公府还有一条活路,就是即刻去向老爷请罪,一个人把徐涛中毒失态的原因揽下来。”

沈兰絮仰起头,玉颈纤纤,并无退让妥协之意:“夫人,我既然把您想要给将军下的毒下给了徐涛,就不会再按照您的指令在做事了。”

徐夫人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徐彦现在对你可没什么心思,你指望他能在府上护住你吗?在徐国公府的后宅,想要活命,你最好看清楚形势。”

沈兰絮声音平静:“夫人,我看清楚了。您对自己儿子百般纵然,明知徐涛染指自己父亲的侍妾,还企图将侍妾灭口,包庇徐涛;对待将军,看似慈母心肠尤甚,叫人挑不出毛病。可是寒冬腊月,您给将军床上铺了最名贵的江南青烟绸,青烟绸却丝毫不能御寒;您每日让厨房给将军准备鱼翅燕窝,但这些都不是果腹之物;将军隐忍不去计较,您转头还要向父亲告状,说因为将军回来,才导致府上开销太大?”

“你给我住口!”

“徐涛调戏于我,被将军罚跪了一夜祠堂,您怀恨在心,想让将军在春祭上冲撞圣上被责罚,只是您从未想过,以将军的身份,今日出事,将有多大牵扯?”

“所以你就把药下给了我儿子!你这个贱人!”

徐夫人被彻底激怒,抬手抓起桌上一只瓷壶,将里头的热茶尽数往沈兰絮那张姝美的面容上泼去。

既然徐涛被毁了,那她也把这张绝世容颜毁了!

沈兰絮下意识抬起手臂去挡,一股热气直冲脸面而来,但想象中的滚烫灼热并没有落到身上。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具高大身影挡在面前,一只略微有些粗粝的大手抓住了茶壶,茶水淋漓滴落,那只手却跟丝毫感受不到烫意似的,随手一扬,茶壶清脆落地摔成几块,溅起的茶水打在绛紫色官服上,点点晕开。

沈兰絮松了口气,身子软倒下来。

徐夫人目瞪口呆望着徐彦被烫红的手:“你……你怎么……”

徐彦没有看她,冷冷地盯着她身后:“你夫人说的话,方才可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