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因徐彦不会插手沈卫上学的事,沈兰絮辗转一夜,第二日起来,便忙着吩咐徐嬷嬷替她将嫁妆都收拾起来,除了医书器具,其他的都拿出去变卖。

徐嬷嬷有些为难:“夫人,在这国公府,您想要什么都去跟郎君说,郎君不会短缺了您,倒也不必把嫁妆都变卖了。”

沈兰絮淡然笑笑:“这是些无用的器物,变卖成银钱,我才用得上。”

见沈兰絮坚持,徐嬷嬷也不再好说什么,着手按她的吩咐收拾起来。

不一会儿,听到徐嬷嬷又问起来:“夫人,这对玉坠子真是精致,也都卖了吗?”

沈兰絮抬眸看去,见徐嬷嬷手上那对龙凤呈祥的坠子在她手中摇曳,精致华美,与嫁妆中那一众平凡无奇的其他器物格外不同。

“这个我留着。”沈兰絮话还没落,人已经匆匆走到徐嬷嬷身前,抬手接过玉坠,转身掩去眼底一丝慌乱,将玉坠重新端放进锦盒里。

“夫人,您要是缺钱,我看这个坠子能卖些钱,比这些个箱子里的加起来都卖得多。”徐嬷嬷不明就里,既然急着要钱,怎么最值钱的反倒不卖呢?

“这个不卖。”沈兰絮背过身,执拗地轻声说道。

她自然……是舍不得。

徐嬷嬷很快将嫁妆都变卖出去,好歹也换了几只金饼子,沈兰絮又嘱咐她,以徐国公府的名义,将金饼子送去白鹿书院。白鹿书院虽然只是一所私学,但授业者,都是当世名师大儒,故而入学门槛极高,非五品以上官员亲眷不收。

这些年,沈辰都没资格来此求学,只能望而莫及。

现在沈兰絮成了徐彦的夫人,沈卫自然算是五品官员亲眷,徐彦不肯插手此事,但也没说不让她以将军夫人的身份行事吧?

因为沈夫人的手段,长安城里没有哪所私学会让沈卫进门,只有让沈卫进了沈辰都进不了的白鹿书院,父亲才会格外重视起来。

等到白鹿书院那边有了回应,沈兰絮连忙去了沈府,在沈夫人面前献了一番殷勤,找了理由说带沈卫出门逛逛。

一出门,她便带着沈卫直奔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依山而建,才到山脚,就能见莘莘学子轻裘缓带,来来去去,姐弟二人满眼艳羡,不料也只是还在山脚,就被守卫拦在门外。

沈兰絮解释,她是徐国公府的人,前些日子差人来拜访过,门口守卫听到她的身份,转身便取出一块淡藕色的丝绢,递到她眼前。

她迟疑一下,没有伸手去接。

那丝绢里头,就是裹着她那几块金饼子。

守卫见她不接,也不恼:“先生说了,书院只读圣贤书,不筑黄金屋。”

到底是白鹿书院,连门口守卫说话都是这样板板正正,掷地有声。

沈兰絮自知书院彻底回绝了她,终于只好识趣地伸手将丝绢接回:“有劳了。”

她默默叹了口气,身姿有几分颓然,看起来更加纤弱,无奈慢慢往回走,沈卫也有些颓然,跟在姐姐身边。

一个容姿绝色的娘子,一个灵秀可爱的小少年,来来往往的学子们饶是都出自高门大户见多识广,也难免频频侧目看向两人。

“阿姐再去想想办法。”沈兰絮不想沈卫失落,回头安抚他。

“阿姐,其实没关系的,大不了我就不上学了。”沈卫慢吞吞说道。

原本沈兰絮走在前面,听他这话,忽然回过身,双手搭住他双肩:“沈卫,你要真想为我打算,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可能的机会,姐姐将来才有依靠。”

沈卫怔然,明明阿姐的声音这样温柔,却压得他无力反驳,他极少见到阿姐那双如水的眸子里,有这样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脑中空白一下,讪讪道:“阿姐,我以后再也不说不去上学这话了。”

沈兰絮柔柔一笑:“好。”

两人继续往回走,忽然在一众来来往往白衣蹁跹的学子中,一道玄色身影显得十分突兀。

沈兰絮停住脚步,仔细看清来人,只见他发髻上难得地束了一枚玉冠,丰神俊朗,即便还是一身玄衣,也没了往日肃杀之气。

只要一见他,沈兰絮总下意识低下头去,难道是怪她借着徐国公府的势头,为弟弟争取上学的机会吗?他追到这来兴师问罪了?

果然,徐彦带着讥讽不屑的声音冷冷传来:“听说你把嫁妆都变卖了?”

被他这么当众一质问,沈兰絮不由得有些耳热,只得静立在一边垂眸答他:“是妾无知,冒犯了书院的清朗风气。”

徐彦盯着她看了会,没接她这话:“我从军前,是清溪先生的门生。”

清溪先生,如今是白鹿书院的院首。

沈兰絮不明就里,怯怯抬眸,试探地看着他。

徐彦略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眼神落到沈卫身上:“他也这般年纪了,应该会磨墨?”

“自然……会的。”虽不知他何意,沈兰絮还是如实答来。

“我今日回书院看先生,得了一块宝墨要献与先生,正好我与先生交谈,让他在旁替先生去磨个墨吧。”

沈兰絮字字听着,望向他的眼神由懵懂逐渐转为讶然。

“我不去!”

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沈卫已经在一边脱口而出。

看到徐彦的脸一下子沉下来,沈兰絮连忙拉住身后气鼓鼓的少年:“沈卫!”

轻软柔和的声音里,不由得带上几分苛责。

沈卫毫不畏惧地横眼瞪徐彦:“我是求学无门,将军也不用这样折辱我们。”

徐彦微拧了一下眉头,并未理会他,沈兰絮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颤起来,轻声安抚道:“傻小子,给清溪先生磨墨,可不是折辱,将军带你进幽兰之室,久之不会闻其香,你好生谢过将军才是。”

沈卫没有动,徐彦冷声道:“只是让他去磨个墨,别联想太多。”

沈兰絮目光沉下来,拉了拉沈卫的衣袖:“你刚刚怎么答应我的?”

“阿姐……”察觉到沈兰絮的情绪,沈卫有些为难,他不忿地看了看阿姐身边那个冷言冷面的人,终于不再挣扎:“好吧,我去罢……”

徐彦已经不耐,不等这姐弟俩争完,已经迈步往书院里走,门口的守卫垂手立在一边,恭敬地迎了他进去。

沈兰絮示意身边的弟弟跟上,沈卫扭捏了一下,咬咬牙跟了上去,那守卫依旧保持垂手而立,沈兰絮便看着弟弟顺利地迈进了大门。

望着两人的背影,一个高大结实,一个虽单薄但年轻,她目光渐渐欣慰起来。

慢慢来,都会一点一点变好的。

离开白鹿书院回国公府,趁着徐彦这会儿不在府上,沈兰絮特地让车夫绕到长宁坊,有些事,既然被她碰见了,那便放不下。

到了云恩寺正门,香客如旧,沈兰絮隔帘往寺外那片墙根下望去,没有看见那些小乞丐们的影子。

她蓦地一下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当日探查那小乞丐脉象的时候,他病情就很严重了,现在不会是已经……

她没敢往下想,喉头哽了一下,抱着最后一点希冀哑声吩咐车夫:“去那边看看吧。”

车夫催动马车,绕到寺庙偏侧的病坊,病棚里挤了不少人,沈兰絮远远看去,终于在里边找到当日几个癞头小乞丐的身影。

小乞丐们也扭头看到了这辆马车,一股脑纷纷跑出来,还有十步之遥的时候又都停下来不再靠近,规规矩矩朝着马车磕头。

“多谢贵人娘子大发善心,让寺中病坊收留我们,给我们抓药看病,娘子恩德,我们天天给菩萨磕头,保佑娘子长命百岁!”

沈兰絮纳罕,那日虽然有心,但到底也没有出手帮忙,想来是小乞丐认错人了。

“你们认错人了,我没有帮到你们,回去好好休养吧。”她出声唤他们回去。

小乞丐们还是跪着:“那日贵人马鞍上的徽记,跟娘子马车上的一模一样。菩萨保佑贵人府上岁岁安宁!”

沈兰絮指尖勾起一点帘幕,果然看见车盖上一只青铜色兽头徽印迎风摇曳。

那日徐彦跨马立在雨中一脸肃杀的模样至今想起都还有点让人发憷,沈兰絮在心底轻轻喟叹一声,是他帮的忙吗?

沈兰絮第一次在白日里,踏进徐彦的院子,院中依旧清寒,仿佛这是徐国公府除了海棠院外,另一个被人遗忘的院落。

她穿了一身浅绯红色对襟小袄,榴裙娇艳,铅华淡淡,胭脂点点。往日清素有寒娥孤仙之美,今日眼前的娇艳才如人间雨中初绽的海棠。

这是她来国公府后,从未有过的明艳装束。

徐彦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艳,然后注意到,沈兰絮腕上挎了一篮鲜嫩欲滴的樱桃,她身后跟着徐嬷嬷,更是抱了一床被子和一只暖炉。

看着这主仆俩仿佛来串门的架势,他不由得警惕:“又准备做什么?”

等徐嬷嬷放下手中的事什,识趣地退了下去,沈兰絮才走到案前,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前倾,屈腰向徐彦郑重行了一礼。

上一次她也是站在这儿,险些被徐彦掐断脖子灭口,如今再站这里望着徐彦,剑眉星目一脸威严,倒也不那么可怕了。

“我弟弟能去白鹿书院,全靠将军相助,所以前来答谢将军。”沈兰絮缓声解释。

自那日沈卫跟着徐彦去书院给先生磨了一次墨,几日后,先生竟然派人去沈府接沈卫上学。这等殊荣,沈夫人自然不敢再阻拦,父亲高高兴兴引以为荣了一回。

听到是这事,徐彦不以为意:“你弟弟有几分天资,被先生看中了,跟我没关系。”

沈兰絮顿了一下:“那总归还是多谢将军的引荐之恩。”

徐彦有些不自然别过头,看到放在桌上的暖炉:“我在边关风餐露宿惯了,用不了这种东西。”

见他抗拒自己,沈兰絮有点儿急:“边关苦寒才让你腰伤不愈,既然如今在府上养伤,就该好生养着才是。”

徐彦没再说话,只是半曲着指节微微扣在案上,也不知道再想什么。

沈兰絮小心翼翼抬眸觑他一眼,见他面色沉静无波,斟酌一会试探着说道:“前两日我路过云恩寺,又看到那些小乞丐了,寺院里的病坊收留了他们。”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偷偷观察眼前人的神色。

徐彦指节微顿了一下:“既然是疟疾,未免扩散,京中官员自然会管。”

他说话语气淡淡,沈兰絮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仿佛在嘲笑她白白操心一场。

她美目流转,温柔如水的眸光里忽然染上一层狡黠:“小乞丐们说,在着手处理此事的贵人马鞍上,见到了徐国公府的徽记,原来我们府上有主理京畿事务的官员?”

眼前这小娘子忽然揭穿他,徐彦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看到沈兰絮嘴角压着点点笑意,他忽然就被定在了那儿。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沈兰絮的笑颜。

先前他也承认,她的确是个美人,印象中,总是眉眼低垂,一副楚楚可怜不敢看人的委屈姿态。原来她笑起来,眼角眉梢竟是这样的风情,似蒙蒙春雨里,一簇桃花蘸着水面点点绽放。

昔年周幽王点了狼烟,召四方诸侯带上千军万马前来勤王,一场儿戏,也是为了这样的笑颜吗?

鬼使神差的,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徐彦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我虽然不负责京畿安全,难道就要看着疟疾肆意,为害全城吗?”

沈兰絮了然,心道这人原来是表里不一啊,见他不悦,连忙紧紧抿住小嘴,笑意却还是从眼中流露出来,于是连忙捧起手上那篮樱桃递到徐彦面前:“将军尝尝?这是东市今年第一批新上的樱桃,可鲜了。”

面对这样小意讨好的楚楚模样,徐彦面色缓和下来,说不出拒绝的话。

见他沉吟,沈兰絮又抬手小心地将篮子往前凑了凑。

篮中樱桃颗颗鲜嫩饱满,红艳剔透,徐彦忽然就下意识看向捧着樱桃的那人同样鲜嫩剔透的双唇,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动了一下。

两人都愣了下神,沈兰絮连忙略一低头,徐彦也将目光转向别处。

“徐彦,有大事跟你说!”

一个身着锦衣的英俊青年未经通报,直接推开门大咧咧走了进来,进来才看到案前站了一个身姿纤秀的女子,吓得脚步一缩,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见到来人,徐彦像是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向沈兰絮介绍:“这是薛王。”

薛王李成瑛?

怪不得能在徐彦的院子里不经通报,来去自如。沈兰絮不敢多留,将樱桃轻搁在案上,低眉颔首行了一礼:“见过薛王殿下,妾先告退。”

倩影离去,李成瑛留恋嗅了嗅美人刚才经过身边时还留下的幽香余韵,一双丹凤眼笑意盎然:“这就是那个沈家二娘子?本来我还可怜你被人算计成了亲,现在我怎么觉得……你也不怎么吃亏啊。没想到沈奉议家竟然有一个这样国色天香……”

“说正事。”徐彦不耐烦地打断他。

徒然被徐彦这么一打断,李成瑛默默在篮中捻了颗樱桃塞进嘴里,含糊说道:“今天陆云被封了紫金光禄大夫,一个节度使之子,无爵无勋,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三品位置,看来圣上心意已定,笼络藩镇,以示恩宠,不准备再动武了。”

听到“陆云”这个名字,原本已经走下台阶的沈兰絮,收住了脚步。

徐彦的声音缓缓从屋中传来:“圣上在长安城里承平日久,全然不知各州势力狼子野心。趁我们在朔州苦战三年,随州发展起来的势力远胜朔州。”

李成瑛又道:“但这陆云倒是奇怪,被晋封了紫金光禄大夫,谢了皇恩后,第一件事就是往你徐国公府送了十箱玉桂茶和二十串红玛瑙,都是随州独有的珍贵物产,看来是有意要和你交好。”

徐彦冷笑一声:“如今随州表面对朝廷谦卑恭敬,不过是为了麻痹朝廷,他日随州必反。”

最后四个字,徐彦掷地有声。

“诶,谁叫咱们在朔州赢得太好看了,圣上一高兴,以为天下藩镇从此会引以为戒,再也不敢造次呢。早知道我们再打久一些,好让圣上多点危机,我们也不至于如今被圣上忌惮,回京到现在,都不知哪天才能再回军中。”

李成瑛是当今圣上第三子,说起话来毫不避讳。大渝法令,凡是将军带兵出征,必须有皇子在军中执掌帅印,朔州叛乱,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薛王,硬是跟着徐彦,咬牙在腥风血雨的朔州战场上坚守了三年。

面对大渝各藩镇的局势,他自然比稳坐朝中的圣上看得清楚。

“诶呀,”李成瑛忽然又想到什么:“圣上不让我们回军中,你的腰伤怎么办?长安城里有没有信得过的郎中?”

徐彦轻咳了一声:“无妨,我已经找到郎中帮我医治。”

李成瑛连忙追问:“哪儿的郎中?真靠得住吗?不会走漏什么消息吧?”

徐彦拧了拧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会。朝中没有其他异动了?”

李成瑛想了一下,突然埋怨起来:“朝中没有异动,宫中可不太平。你说你也是,这次回来,你明知道圣上准备把朝阳许配给你,结果你倒好,转身马上就娶了正妻,还是一个六品奉议郎家的庶女,也太不给圣上面子了,朝阳现在天天在宫里发脾气,这下好了,本来咱们现在就被忌惮被限制,你这么一弄,这下他老人家更看你不顺眼了。”

徐彦很理智:“如今我们只是被困一时,若真的尚公主,我处处被掣肘,将来再有战事,才是灾难。”

李成瑛突然阴恻恻地看着面前的人:“所以那个沈娘子其实是被你拉过来挡朝阳的?那媚药不会是你自己偷偷下的吧?你都没碰过女人,不会被那小娘子迷得五迷三道吧?”

徐彦冷哼一声:“沈钧此人,一介溜须拍马左右逢迎之徒,沈氏趋炎奉势,我自然不屑与其为伍。”

李成瑛见徐彦神情冷肃不屑,心中了然,反过来安慰他:“罢了,沈娘子如此貌美,又正好自己撞上来,摆在家里看着也心情好。等以后你再遇上合适心仪的姑娘,再做打算。”

徐彦漠然:“如果徐国公世子正妻位置上必须有一个人的话,那我便放一个人上去就是了。”

李成瑛啧啧叹气:“你这么多年心结还没解开呢?未必你跟沈娘子那次没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乐子吗?……那看来得多试几次,照我说,男人嘛,何必为了较一口气苦了自己。”

庭院中一阵料峭斜风吹过还沾染着冷雨的枝桠,打在沈兰絮鬓边,方才在房中还有点浅浅绯红的面颊,又透出几分柔柔弱弱的苍白。

她不太懂如今局势,只觉得陆云徒然擢升高官,看似荣宠加身,不过是一只被人操控的牵线木偶,把他放在高处引人注目,日后若是朝局动荡,他就会被第一个狠狠摔下来以儆效尤。

从来没有人会在意一颗棋子的感受和死活。

望着高高的院墙,她现在连坐在他身边的身份都没有了,只能在一方深院中,潜于心底,遥祝君安。

至于徐彦,沈兰絮终于解惑,为什么被这样算计后,他竟然会直接许以她正妻之位。

也好,大家歪打正着走到这一步,日后便各取所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