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寒雨,半梦半醒中,沈兰絮心口突然一阵绞痛,她捧着心口辗转纳罕,昨夜被徐彦吓到,眸中泛起过一点泪意,只是就这样竟也会心口疼了?
平日里总要哭得伤心,夜里心口才会发疼,看来她这病越发又重了几分。
沈兰絮拥着罗衾,直到捱过五更天寒,窗外蒙蒙有了亮意,心口阵阵疼痛才隐下去,她早无睡意,唤了徐嬷嬷进来梳洗,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消息早就递给沈府,但自从她进了国公府,沈府对她的境遇便不闻不问,所有递回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沈兰絮心中苦笑,沈家这会儿恐怕只盼着她早些病死,就再没这个人。
可是弟弟还在沈府。
快到午时,沈兰絮看檐下雨珠如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徐嬷嬷走进来,告诉她徐彦一早去上朝,这会儿还没回府。
“知道了,那嬷嬷陪我回一趟沈府吧。”
本就不指望昨晚一次疗伤示好就转变徐彦的态度,沈兰絮也没什么失望,不管徐彦陪不陪她回去,既然她这次活着捱过来了,就要挺直腰杆回一趟沈府。
沈府在长宁坊,与国公府隔了两条街,门口的小厮瞪着眼再三确认是国公府马车,忙不迭地跑进去通报,等徐嬷嬷扶着沈兰絮踩下马车,沈钧夫妇已经带着一双儿女诚惶诚恐迎了出来。
沈兰絮抬眼望向他们身后,没有看到沈卫。
“父亲母亲,福寿安康。”她上前行了一礼。
沈钧只往沈兰絮身后的马车看,再没见有第二个人出来,才问道:“徐……徐将军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沈兰絮垂眸摇头:“他今日上朝去了。”
沈钧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甩了甩袖子转身往回走:“既然回来了,我沈家也不少你这顿饭。”
被沈兰絮唬得白忙乱一回,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也是,听说她在徐国公府要病死了都没人管,徐彦怎么可能陪着沈兰絮回门?
入席坐定,席间没有外人,沈玉瑶一脸不忿:“也不知你怎么还好意思回来,要我是你,进了国公府,就一辈子缩在院子里再也不出来丢人现眼。”
沈兰絮知道沈玉瑶心思,今日见她珠翠满头盛装打扮,连压箱底的鲛红石榴裙都穿了出来,见不到徐彦,也难怪她生气。
“姐姐教训得是。”沈兰絮规规矩矩应下。
一拳打在软棉花上,还是这么无趣,沈玉瑶冷哼着翻了个白眼。
沈钧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不对付:“好了。絮儿,既然已经嫁到国公府,以后便好生在府上谨言慎行,孝敬舅姑。要是能有个一儿半女,你安心相夫教子,也是你和我们沈家天大的福气。”
这话虽说得还算体面,只是沈兰絮深知父亲脾性,不过是在告诫她,在国公府要安分守己不生祸端,万事千万不要牵连到沈府。
“父亲放心,您不必挂念。”沈兰絮继续应下。
“好,那就动筷吧。”
沈钧对这个女儿无话可说,沈兰絮嫁进国公府险些要病死的那几日,他内心其实是希望干脆就病死一了百了比较好,但没想到她竟然熬了过来。她向来乖顺,到底也是自己骨肉,沈钧这会儿又生出了一点怜爱之心。
沈兰絮看着眼前一桌精心准备的菜肴,这可是她平日在沈府吃不上的。
“父亲,怎么没有看到沈卫?”她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问了一句。
沈钧这才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似的,茫然地看向沈夫人:“是啊,沈卫他人呢?”
沈夫人笑容慈爱,颇有些无奈:“卫儿今天功课还没做完,被先生留着做功课呢。”
沈兰絮转头请示父亲:“父亲,做功课也是要吃饭的,不妨喊他一起过来?”
沈钧点点头正要开口,沈夫人连忙阻止:“那可不行,先生说了,功课没做完就不准吃饭的。孩子还小,正是立规矩的时候,这位先生原是国子监儒生,我托了兄长的面子,才肯来沈家做卫儿的先生,可千万不能让人觉得我们沈家只会惯着孩子,毫无规矩。”
沈钧听着颇为赞许:“夫人说得有道理,沈卫天资原本就比旁人差,还得要先生更加严厉才是。辛苦夫人多费心了。”
原本回沈府就是为了见沈卫,眼看着沈钧欣慰地拍了拍沈夫人的手背,沈兰絮咬咬唇还想再说什么,门外突然有小厮慌慌张张进来通传。
“徐将军……姑爷,姑爷来了!”
如平地一道惊雷,沈兰絮怔然抬头看向门边,小厮已经弯腰将徐彦请了进来,一身刚下了朝还未换掉的绛紫圆领官服,矜贵威严,英挺逼人。
谁也没想到徐彦在这时候会骤然出现,众人吓得慌忙起身相迎,沈钧只觉得背上涔涔直冒冷汗,好在席上大家还在说话,没有真正开席。
“徐将军,您……您快请上座。”沈钧赶紧殷切地把主位让了出来。
徐彦目光在席上逡巡一圈,落在沈兰絮身边,抿了抿嘴,到底还是走到沈兰絮身边坐下。
“既然是回门家宴,那就不必拘谨这些。”徐彦摆摆手,示意沈钧坐下。
再坐回主位的沈钧,突然觉得身下的椅子很是烫人。
徐彦久在军中,不甚在意这些虚礼,知道席上人都齐了,便直接提起筷子用餐,这时候大家才敢真正跟着提起筷子。
看着身侧青年一袭紫袍丰神俊朗,沈兰絮好一会儿才彻底回过神,心底还是泛起一点感激,端起一只酒杯,以袖半掩,悄悄侧身:“多谢将军今日陪我回门。”
“下朝正好路过,”徐彦目不斜视:“我不喜欢欠人情。”
听得出徐彦语气中的愤懑,沈兰絮知道他绝不情愿,好在他这人,心底还是实诚的,昨晚接受了她替他疗伤,今日到底也是来露了一面,便也不敢再多言,免得多惹他不悦。
两人一来一往说了两句话,落在旁人眼中,正是耳鬓厮磨的新婚小夫妻情态。尤其是,两人此刻并肩而坐,男人英俊笔挺,女人纤柔姝美,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可若是那天没出意外,今日坐在徐彦身边,与他这样登对般配的人,该是沈玉瑶才是!
沈夫人咬牙暗暗朝沈玉瑶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向徐彦介绍:“徐将军,这是絮儿的嫡姐。玉瑶,快来敬徐将军一杯酒。”
沈玉瑶会意,起身矜持一笑,袅袅举杯:“玉瑶久仰将军大名,请将军不弃,饮下此杯。”
沈兰絮看惯了沈玉瑶在各处宴席上滴水不漏的从容端庄,饶是徐彦也不见得有所抗拒,就端起酒杯一饮见底,亮了个杯底:“多谢。”
见徐彦这么爽快,沈玉瑶更加心花怒放,又斟了一杯酒:“将军,你我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再喝一杯尽兴吧。”
徐彦眉峰拧了一下,还是再次一饮而尽。
眼看着沈玉瑶往杯中斟第三杯酒的时候,沈兰絮以帕掩唇,轻轻咳了一声。只怕沈玉瑶第三杯下去,徐彦的耐性要到极点了。
“将军,酒不宜急。”沈兰絮也不指望沈玉瑶能够察言观色,转而小声提醒徐彦。
徐彦身上的新伤旧病,确实不适合一口气一杯接一杯的喝法。
徐彦握着酒杯的手僵硬地顿了顿,跟沈玉瑶连喝了几杯确实也让他有点烦起来,就应了沈兰絮:“也好。”
突然被沈兰絮打断,沈玉瑶只是歉然一笑:“都是妾身思虑不周,将军勿怪。”
每次沈玉瑶面上不显的时候最可怕,沈兰絮都能感受到她温厚可亲的笑容下,心里是怎样地咬牙切齿,还好徐彦在场,料她也不敢当面发作。
原来这便是狐假虎威的滋味……沈兰絮嘴角轻轻勾了勾。
一直在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的沈钧心中大动。
都说徐彦此人耿直正派,不近人情,宴席上那次媚药的事,沈钧见识过他的盛怒,整个沈府险些都被牵连。
可是换个角度来想,这样的人从不近女色,可一旦开了荤尝到温柔乡的滋味,岂不是比旁人更死心塌地?
沈兰絮美貌如斯,五陵年少争着相看,徐彦长年累月在军中没见过女人,一开始虽然生气,后面气消了,怎么可能不被折服?
无论他在战场上多么所向披靡,归根结底,也只是个男人而已。
沈钧心中有底,等宴席过半,才正式拉了长子沈辰给徐彦引见:“这是犬子,也是絮儿的嫡兄,读了很多年诗书,要是能在将军麾下做个参军或者录事,也是他三生有幸的造化了。还望将军看在絮儿的份上,多多提点历练一下。”
徐彦搁下手中杯盘,好哇,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他冷眼打量起沈辰,年纪总有二十七八上下,席间一直垂手敛眉,看起来比沈兰絮胆子还要小。
“读了多年诗书,既未考上一个功名,也不见有人引荐,到现在还是一介白身。我军中的参军和录事,都是从七品的官位,沈奉议真是敢开口。”
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开口替兄长求官,沈兰絮身子坐得僵直,身边蓄势待发的压迫感来得太强烈。
狐假虎威,有时候是要承受身边猛兽的反噬,沈兰絮自觉承受不来,手上一滑,趁机将杯中热酒倾数洒在衣裙上。
“我……我先去收拾一下。”沈兰絮敛着眉眼,提着裙摆起身几乎是仓皇离席。
虽然把徐彦一个人就这样扔在席间似乎不太厚道,可是这样的情境下,她还是先离席跟沈家切割开来比较好,后面……再想办法去跟他道歉吧。
走到院外,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沈兰絮长睫带上雨气,纤弱地上下颤动几下,她抬手轻轻捻了捻额角,等方才的不适稍微缓和一些,便沿着回廊,轻车熟路往偏院走去。
刚踏进后院,就听得到雨水里混杂着少年稚嫩的读书声,沈兰絮原本轻蹙着的眉头,又深蹙了几分。
沈卫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开蒙好几年,竟然还只在背《论语》。她探窗望去,少年正眯着眼摇头晃脑地背书。
“沈卫。”沈兰絮轻声喊他。
“姐姐?”沈卫瞪眼确认眼前来人后,立刻放下书册飞奔了出来。
沈卫不敢莽撞弄伤了姐姐,奔到眼前又生生收住了脚步,埋头在沈兰絮怀里蹭了蹭,几乎要哭了出来:“姐姐,我没有背完书,跟先生解释不出释义,他们不许我出去见你。”
沈兰絮心疼地摸了摸弟弟的发顶,她自然知道,所谓完成功课,无非是在故意刁难,自从先生入门,从来未曾传道解惑,只是让沈卫识了几个字,给他两本经书,让他读百遍书,自见其义。
沈卫就这样被一直耽误到了今天,先前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境遇变了,或许能争取到一点转机。
沈兰絮安抚弟弟:“好了,姐姐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沈卫摇头,这下眼泪真的下来了:“不行,姐姐,我再也不能每天都见到你了。”
少年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姐姐嫁人后,他会失去什么。
“好啦,都是男子汉了,还掉金豆子,羞不羞?”沈兰絮故意逗沈卫,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沈卫扬起头:“姐姐,你可以回来吗?”
回来?休妻或者和离吗?
这个念头在沈兰絮脑中一闪而过,不行,她不仅不会回来,将来必定还要将沈卫一同带走。
沈兰絮笑着摇了摇头:“别乱想了,想不想去好学堂里上学?”
沈卫意识到姐姐回不来隐隐跟自己有关,更加坚定起来:“不要!我不要去好学堂!我只要姐姐回来!”
沈兰絮也禁不住想要落泪,这么伶俐的一个孩子,而父亲最终所能看到的,却是一个“资质愚钝”的孩子。
檐下大雨如注,沈兰絮无声地拍了拍少年稚嫩的肩膀。
“二娘子,姑爷喊您一起回去呢。”
沈兰絮惊了一下,回头看见小厮竟然领着徐彦到了偏院,徐彦站在檐下,绷着一张俊脸,不耐和恼怒都写在脸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也不知道方才席间她离席后,是怎样大发雷霆?
她习惯性本能地乖顺垂眸,承受徐彦盛满怒气的目光,不知道徐彦会怎么对她发作。
“姐姐,你别理他!”沈卫的声音脆生生响起。
在沈卫看来,这就是用不好手段抢走他姐姐的人!
徐彦心里正为沈兰絮一家而烦怒,也都怪自己今日觉得腰间舒适很多,才心软下朝后顺道来了趟沈府,席上一事,果然让他看清这一家子还真是一丘之貉。突然有个半大小孩冒出来毫不畏怯地冲他怒吼,他看着倒觉得比府上这些虚与委蛇的人顺眼很多。
只是沈卫这虎虎生威的气势,在徐彦这里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他目光只在沈卫身上一转,又重新落在沈兰絮身上。
他本来是想过来兴师问罪的,但还什么也没说,这人一双眼睛就红得跟兔子一样,顿时想数落的话卡在喉间,愣是没有说出来。
即便他什么也不用说,沈兰絮依旧迫于他身上天然的压迫感,明明害怕,也只能一步一步走向他。
“姐姐……”沈卫拉住她。
沈兰絮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弟弟:“你相信姐姐,他……不是坏人。”
雨声吞噬了沈兰絮的话,再抬眼,只看见徐彦留下个腰窄肩宽的背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