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马车内异常安静,甚至能听到外面马蹄哒哒,车轮辚辚,还有车夫赶马挥鞭的响声。

兰月盈悄悄看向一上马车便闭目养神的人,心道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牵连又多了一份,纠缠不止。前几日还说自己已是决意要放下这个人,但是他这样出现在面前,又不不计得失地来帮助她,到底是更加理不清了。

方才,谢瑾一身简单罗衣来寻兰月盈,虽是极为柔软简单的颜色,但穿在他身上自然是光彩照人,叫人移不开眼。还当是当年扶阳城里扶水河畔的书生直接走到三年后的京都。

兰月盈见了,立即警惕起来,怕是什么陷阱。

谁知,他并没有提及其他,就连上次见面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也不提及,好像他们还是和以前那样。

谢瑾温声道:“兰姑娘,今日我来是想问你,近日我要去刑部一趟,不知道兰姑娘是否愿意同我一起?”

兰月盈立刻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带自己去刑部大牢看望杨家人,立即颤声道:“谢大人的意思是,要带我去刑部大牢探望……”

谢瑾含笑点头,道:“不能带你去见杨太尉本人,但是杨府其他亲眷倒是可以。”

顿时,兰月盈忘却了不断告诫自己的那些言语,不要再接近谢瑾、不要再接受他的好意。可是在这种条件之下,她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家人的一切,谢瑾给出这样的提议,她便是顾不得其他。

“我……那大人今日便要去吗?”兰月盈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过于急切了,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大人什么时候会去?我不着急的。”

“好罢,”谢瑾见她神色,不由失笑,“原本是打算明日带你去的。今日天色不早了,恐怕再回来时已经是夜里。既然你‘不着急’,我想这会儿去也可以。”

谢瑾说完之后,见她在自己面前露出欣喜的表情,不禁愣住,是没料到她原来还会在他面前这样喜形于色。

上次看见她这般笑容,还是在一次宫宴上,朝中官员携家眷出席,谢瑾没想到兰月盈也会来。

谢瑾和人寒暄完,回到自己位置上,一抬首,不远处的亭台水榭中,兰月盈和一群女伴在一起,几人聚在一说话。

登时,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不知道她们几人说了何事,忽然见兰月盈露出笑脸来。

这一笑,正如明珠生晕,胎花初绽。

谢瑾远远瞧见,整个人呆坐在原位,一时竟不能回神。

那时候谢瑾遇到个棘手的事情,心情烦闷,此时看见兰月盈,心里既是开心又是酸涩。

端起案上白玉杯,一口饮尽里面晶莹透明的液体,混合着各种情绪咽下。

就一杯酒的时间,再去看那边,兰月盈身边的女伴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男子。男子身长玉立与兰月盈两人站在一起。

谢瑾瞧得清楚,认出那男子正是林少卿第三子林徐之,京都中有名的才子。

旁边也有人注意到,对林少卿道:“听说最近林大人最近与杨大人结了亲家,想必那就是林大人爱子与杨府上的姑娘吧。在这儿一看,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大人呵呵笑道:“犬子的婚事都是内子一手操办的,与他定下的是杨府上的表姑娘。听夫人说,是杨老夫人的小女儿之女。”

听语气对杨家表姑娘十分满意。

大概后面那人又称赞了几句林大人的儿子,听得那林大人满脸笑容,但还是对人谦虚:“哪里哪里,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整天吟诗作画,不务正业,我倒是指望他哪天能考个举人回来。”

谢瑾自从认出兰月盈身边之人后,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死死地盯着那边两人的背影,真是刺眼万分。

只是背影,他能想象出兰月盈的一颦一笑,怎么柔柔地看着自己心上人,怎么样大胆地直言自己情意。

“谢大人?谢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谢瑾听到身后来添酒的宫女连声询问,回过神来,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鲜红刺目的血液从他手中滴落。

一松手,白玉杯的碎片落了满地。

原来谢瑾方才不自觉,竟将手上白玉杯捏碎,尖锐的棱角划破了手心也不晓得。

到现在手心还残留在深深浅浅几个疤痕,谢瑾暗藏住心里异样的情绪,又恢复笑容,道:“这便走吧。放心,有我在,城门口的侍卫不会来为难。”

兰月盈这会儿一直看着他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变得很奇怪,但是也看不出缘由,只当是自己想多。

“一直看我做什么?”

原本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兰月盈躲藏不及,目光与人撞上。

“我……”兰月盈移开目光,结结巴巴道,“……在想,大人这样做,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还不如不说,谢瑾现如今身为侍郎,自由出入禁内,受皇上宠爱。身边的官员自然是愿意与他交好,行个方便又算得了什么。

兰月盈顿时懊恼。

谢瑾倒没有继续追问,道:“这是小事。你今天……没什么。”

话到一半又停下来,吊人胃口,兰月盈眼神询问。

“没什么。就是……”谢瑾的眼睛里全是笑意,现在是故意的,故意停顿一下,好像要看等会儿他说出来兰月盈是个什么表情,“就是兰姑娘不再自称为‘小女子’,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上次与谢瑾见面,兰月盈确实一直在用“小女子”自称,满口道谢,想把两人的距离拉开。

兰月盈为他续上茶水,神色自然道:“大人多次相帮,我也不是不识好歹,自然将大人所有的恩惠都在记在心中。”

本以为这样说,会让谢瑾不舒服,谁知道他和昨日判若两人,一点儿也不像昨日那样情绪外露。

谢瑾将她续上的茶水端起来,喝了一口,缓缓道:“兰姑娘知恩图报,那就先记下,以后慢慢还吧。”

谢瑾一夜之间居然狡猾起来,一句话,又把两个人之间的联系拉近。

“大人,到城门口了。”

外边车夫向里面提醒。

很快马车停下来,车夫出示令牌,顺利地进了城。

一路无话,进了城后,马车外的声音变多了起来,路边行人说笑声,小摊贩的叫卖声,更加显得马车内安静异常。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听见车夫道:“大人,到了。”

下车时,谢瑾递过来一个帷帽让兰月盈带上,道:“人多眼杂。”

果然是提前打过招呼的,两人一路畅通,一直到大牢门口,还有狱卒在前带路。

“大人,杨府的亲眷都在前面。按您的嘱咐,都不曾亏了夫人小姐们的用度,也不曾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她们。”

谢瑾对那狱卒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狱卒走后,谢瑾才对兰月盈道:“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狱中光线暗淡,小窗中透出的光线落在谢瑾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照亮了。

兰月盈隔着帷帽的纱看向谢瑾,却觉得他现在异常温柔,比在马车上对她笑着还要柔软,可她根本没有看到谢瑾此时的表情,很奇怪。

“那我要是去了,你要怎么和他们解释我?”谢瑾看着她,以为她又要出言道谢,无奈道,“不必再说感谢的话,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的眼神如有实质,彷佛能穿透帷帽的纱,兰月盈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兰月盈终于见到了杨家女眷,虽然说有谢瑾提前吩咐与打点过,但终究还实在牢狱之中,都略有狼狈之色。

摘下帷帽,兰月盈靠近那间,冲着里面唤道:“祖母,舅母,玟姊姊……”

几人见到兰月盈皆是不胜欢喜,忙道:“瑛娘,你,你怎地出现在这里?”

杨老夫人已是耄耋之年,满头银发,脸上皱纹横生。她如此高龄,还要在牢狱之中折腾一番,实属不易。

此时她拉着兰月盈的手,看她看了了半晌,流下泪来,道:“好孩子,好孩子……终于看见你了,我在这儿最担心的便是你了,你一个女儿家孤身在外……现在我这心啊,终于放肚子里了。”

几人渐渐平静下来,才听到杨夫人询问:“瑛娘,你怎么进来的?外边形势如何?”

兰月盈回头看到拐角处的影子,道:“我回府那日在城外遇见了位……朋友,他告诉我府上的事情,亏他收留。现在也是他从中打点,我才能与你们相见。据我那位朋友说,太尉不日便会释放。祖母,舅母,你们再等上几日……”

杨夫人知道靠打点能让人进刑部大牢探视的人一定不简单,要是林家人兰月盈也不会隐瞒,见她没说,便也不主动刨根问底。

倒是杨瑜年纪小,心思单纯,问道:“瑛姊姊,这人莫不是林——”

杨玟一把捂住她的嘴,转移话题:“瑛娘你身子弱,在外面独自一人要照顾好自己,原本该我们照顾你的,现在却还要你来……”

“玟姊姊,红玉还在我身边跟着,有她你们就放心吧。”

……

老夫人见到兰月盈是喜悦了一阵子,不知想到什么又是愁眉不展,叹气:“现在看到瑛娘平安无事,我这一半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兰月盈听得祖母话中似乎还有忧虑之事,问道:“祖母这样说,还是在担忧舅舅吗?听说啊,现在每天都有一大批官员为舅舅求情,放了我们是迟早的事情。”

杨夫人解释道:“其实是老三明辉在外求学,若是平常这几天正是他归家的时候。我们在这里没办法给他传信,也不知道现在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见你一个女子都没事,明辉那孩子应该是也不必我们担心。”

“原是这样。”

几人有拉着兰月盈说了好些关心贴己的话。

马车上摘了帷帽后,谢瑾的视线从她微红的眼睛到紧抿的唇角,心底里是一阵心疼。

对外边车夫吩咐:“先不着急出城,你先去——”

还未说完,边听外边有一男声来者不善,道:“天色已晚,谢大人怎么还要出城?最近谢大人的出入城门可有些频繁,知道的说谢大人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大人私地下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恐怕谢大人刚从刑部过来吧。既然如此,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与谢大人的清白,请谢大人下车一趟,让末将探查一番,看看真相到底如何?”

兰月盈听见那来者不善的声音,不妙的感觉浮上心头,生怕再引起什么风波,看向谢瑾。

谢瑾向她投去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外面不疾不徐道:“周统领这是要搜查我的马车?还是在怀疑我窝藏逃犯?”

“谢大人,末将可不曾说过这话,只是奉命捉拿逃犯。您最近出城的次数可真是频繁,实在是形迹可疑。末将理应搜查城内各处可疑行迹,谢大人是不是该配合?”

谢瑾丝毫不让步:“哦?周统领只是觉得我有问题,但没有任何证据吗?要不是周统领平日里为人光明磊落,我都要怀疑是不是那种谁不顺眼便要认为谁形迹可疑的小人了。”明明是在说,周统领是小人之心,这是逮住机会在报复。

“你!谢瑾,你别以为——”

听得出外面的周统领已经快要气炸了,开始直呼其名,不知被谁制止。

兰月盈竟不知谢瑾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可能在朝堂上也是这样与其他人据理力辩。想不到之前那个在陌生女子面前说话还结结巴巴的书生,短短三年间,居然蜕变成这样。

她看向谢瑾侧脸,再次深刻地意识到,不仅仅是行为举止,还有面容身材,谢瑾都已然是个成熟的男人。

察觉到兰月盈的目光,谢瑾转过来,面上的锋芒还未散透,以为她是担忧外面的为难刁难。低声解释道:“之前与周大人政见不合,没少将他气得跳脚,这不周大人的小公子记恨上我来了。且放心,这小子头脑简单,一根筋,很容易就被人挑拨了。况且……”

谢瑾说着又靠近了些,“况且,他官位没我高。”

兰月盈还沉浸在刚才的认知与发现之中,猛然间近距离地看到谢瑾的脸,内心深处似被人触及一般。

外边又有人说道:“我们也是奉旨行事,谢大人不配合,怕不是藏了什么人在马车里?”

这人声音尖利刺耳,听起来就让人心生厌恶。

“哼,你是什么人?我与周统领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周统领这一句好像被提醒,道:“就是,谁知道是不是你马车里藏了人,才如此!既然谢大人不配合,那末将只能得罪了。来人!”

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接近,谢瑾冷声道:“住手!”

“今日周统领是铁了心要认为我是私藏犯人吗?若没有找到,我便要周大人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是怎么滥用职权,连人家的私事也要管!”

很显然对于周统领来说,周大人这三个字更威慑力,听得外边的周统领着急道:“先住手!”

谢瑾似乎对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道:“我们走。”

马车缓缓移动起来,兰月盈松了口气,以为这场危机变这样解决了。

“——站住。”

又听到刚才那尖利的男声说话:“谢大人,还真是拿捏住了周小公子的弱点。在下可不怕什么大人去哪里告状,奉旨行事,我看谁敢阻拦!”

“没人敢来搜,我便亲自动手!”说话间,那人已然走向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