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客亭孤身站在门外,任由夜风吹拂。
半晌过后,他心情似是平复了许多,深呼吸口气,刚刚乱跳不止的心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方才种种浮现脑中,沈客亭不禁对自己心生唾弃:不过是小孩子心性说出来的话罢了,岂有当真之理,沈客亭啊沈客亭,你真是没出息。
许是他先前十余年里未曾同女子单独相处过,如今只是这般便让他自乱了阵脚。
不知为何,只要面对姜水烟,饶是他习武多年意志坚定,也总会为她所动摇。
“客亭哥哥!你是又不要阿烟了吗?!呜呜呜呜哇!”
屋内再次传来姜水烟的哭唤,她许是见沈客亭迟迟不回来,又一度陷入了恐慌之中,在屋内哭个不停。
沈客亭听后连忙转身往屋里走,他边走边焦急道:“公主,臣一直都在。”
见到他出现的那一刻,姜水烟突然间止住了哭声,睫羽扑扇,泪珠盈盈滑落,鼻腔隐有啜泣,但声音微弱听不大明显,她眼睛与鼻尖通红一片,脸颊上的印痕稍有缓和,眨着眼抬眸看向沈客亭,一副我见犹怜。
一瞬间,沈客亭仿佛明白了,她身上的那种割裂感来源于何处。
姜水烟行为语气上都与一个半大孩童别无一二,但她却已经是个及笄了的少女,出落的亭亭玉立,甚至有倾城倾国之姿,而她平时不怎么说话的时候,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觉察不到她心智不全。
尤其是此时此刻,她看向沈客亭的神情。
沈客亭此刻探寻的目光太过坦荡。
姜水烟见状眼睫一颤,随后立即垂下头委屈不安地搅起了手指。
“客亭哥哥要是能一直陪在阿烟身边就好了。”
她小声在口中咕哝着,沈客亭听后步子一顿,眉梢轻挑,这话竟是唤起了他脑海中的记忆。
他想起了宫宴那日,长锋同他说的话——“那个傻子公主,她想嫁您。”
姜水烟甚至连喜欢、吃醋的含义都是道听途说来的,那又怎会知道嫁人为何意?
会是先前那个叫迎春的侍女同她说的吗?
种种疑问再次涌上心头,于是沈客亭走到姜水烟面前,伸手拿起那瓶消肿的药膏,双腿半蹲,貌似不经意间问道:“那公主想要臣如何陪在公主的身边?”
姜水烟几乎是不假思索开口:“阿烟曾经听迎春姐姐说过,若是阿烟嫁了人,就可以出宫了!还要一直陪在那个人身边!如果阿烟嫁给了客亭哥哥,阿烟就能永远跟客亭哥哥在一起了!”
沈客亭闻言单指剔下了瓷瓶上的盖子,他一双凤眸轻掀,扫了眼姜水烟的神情。
只见少女一双眼眸亮晶晶地盯着他看,万千烛火映在她眼中,似点点繁星,她眼神率真坦荡,不含半点杂质,沈客亭甚至可以在她眼中清晰地看到属于自己的身影。
她好像,只是单纯的想要同沈客亭在一起。
“小孩子”想要与对她好的人亲近,也不无道理。
他找不到半点可疑的地方。
沈客亭只好无奈轻笑,他先将药膏抹在了指心上,随后抬手轻轻地贴上姜水烟的脸侧,惹得她瑟缩了一下。
沈客亭的手仍悬在半空中,他连忙追问:“怎么了?是不是下手重了?”
姜水烟摇了摇头,将身子扭了回来。
她突然间仰头笑了一声,眉眼弯弯,看起来有些傻气。
“不痛的,阿烟不痛!就是有点凉凉的......”
她这么一说,沈客亭立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种用来消肿的药膏,涂抹在肌肤上都会如此,曾经她怕是没有感受到过,如今冷不丁贴在她脸上,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下意识想要抗拒。
见姜水烟脸上依旧是那副傻气十足的笑容,沈客亭一时没忍住,嘴角一扬,紧跟着笑出了声。
他的嗓音并非那种低沉敦厚,反而带着些少年的意气风发,笑起来亦是爽朗,为这无边的夜色又添了些许光彩。
沈客亭并没有压着自己的嘴角,含着笑意再一次将手轻轻地覆在了姜水烟的脸上,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少年人一边专注地为她上药,一边漫不经心开口道:“公主,其实若想要出宫,想要久伴一人身侧,并非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同你说这话的人一定没有告诉你,若是当真嫁了人,生死便要同他绑在一起,荣辱与共,再无半点自由可言。”
许是担心姜水烟听不懂这番话,他又再次接道:“更何况,您是一国的公主,而我是臣,公主若要与臣为伴,臣只管遵命便是,若是公主下达的命令,臣不敢不从。”
在他说话的同时,清清凉凉的药膏随着他柔缓的动作逐渐漾开,很快,姜水烟被掌掴的那半张脸已经泛起了一层油光。
沈客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她懵懂的双眼,语气格外认真:“往后公主莫要因为旁人一时的好,便说出这等话来,尤其是男子,世上不怀好意的人有很多,没有人在公主身边的时候,公主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学会保护自己么......
姜水烟在心中默念起这句话来。
半晌后,她神色一敛,心里一阵冷笑。
若是她当真能保护住自己的话,还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还会装疯卖傻至今吗?
他们这些自小便活的无休无虑、锦衣玉食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到她真正的处境?不过都是在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罢了。
若是她还能找到别的出路的话,她又怎会煞费苦心找到沈客亭,死皮赖脸的缠着他,想要一点点撬开他的心?
一个两个说的倒是轻巧。
沈客亭的一番话激起了一直以来被姜水烟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一时之间,她竟是快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她眼底一片通红,脸色紧绷,低垂着头无力般下达了逐客令:“客亭哥哥......阿烟好像有些困了......”
沈客亭察觉到了姜水烟的不对劲,但也只当她是因为困倦所致,并未多想,他点点头将东西都收拾好后,转身往外走。
临走前,他开口嘱咐道:“公主好好休息,臣就在隔壁,若是有什么事直接唤臣便是,明日一早,臣便送公主回宫。”
说完以后,沈客亭抬步走了出去,并替她关好了房门。
屋内又重归寂静,依稀可闻窗外蝉鸣。
姜水烟孤身坐在矮塌上,被打过的半张脸如今还在隐隐作痛,她脑海中反复萦绕起沈客亭的那番话。
他就这么想要与她撇清关系吗?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也忍耐不住,将头埋进了腿间,任由泪水夺眶而出,却是没发出一声哭腔。
姜水烟突然间觉得好累好累,她身边一个能与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带着自己所有的秘密,在这个世上艰难前行,甚至找不到丝毫的希望。
她真的能让沈客亭对她死心塌地吗?
原以为沈客亭是个好拿捏的人,终究是她太过天真,他在战场拼杀了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可怜她罢了,他那般清醒,怎么因为她这个傻子,耽误自己大好的前程。
她早该想明白的。
那日宫宴,沈客亭不早就给出了答案。
——“本将军才不会娶一个傻子。”
屋中响起了姜水烟的冷笑。
是她太过自负,竟然真像个傻子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良久,姜水烟重新抬起头,伸手随便抹了两把眼泪。
长夜漫漫,她怀揣着一腔心事,根本无法入睡。
姜水烟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穿上鞋推开了屋门,她就着月色,朝姻缘树的方向踱步而去。
在她出来之后,房檐上掠过一道黑色的身影,见她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纵身落到地面,转头推开了另一间房门。
长锋脚步匆匆,一进门便见沈客亭靠坐在窗檐,一只手搭在他曲起的腿上,目光望着窗外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锋见状一愣,竟从他身上看出了稍许寂寥。
沈客亭听见声音后也并未将头转过来,仍旧望着窗外,却是言简意赅开口:“说。”
长锋闻言立即单膝跪地:“禀报少主,六公主方才出去了。”
听到“六公主”三个字,沈客亭这才有了动作,他蹙着眉转过头来问道:“去哪了?”
“属下看,似乎是往姻缘树那边去了。”
“啧。”
沈客亭忍不住咋舌,联想到方才他离去时,姜水烟一反常态的情绪。
他早该察觉到的。
沈客亭二话不说,一手撑着窗檐翻身跃下,他轻轻拍去了手中灰尘,迈开步子就要出去,却听长锋在身后说道:“少主,您是否对六公主太过上心了些。”
沈客亭闻言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少主,您分明清楚,六公主的身世存在太多疑点,又有装......”
“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沈客亭知道长锋接下来要说什么,他面色一沉,当即便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想要说服我,就拿着证据来,在此之前,我选择相信她。”
说完不待长锋多做反应,他已扬长而去。
姻缘树距离姜水烟暂住的地方并不远,步行一段时间后便走到了。
这里位置略显偏僻,幽深的院子里只有眼下这棵挂满红绸缎的树最为瞩目。
姜水烟仰起头来,月光倾泄,打在了她脸庞上,少女睫羽如扇,面色惨白,宽大的衣衫随风飘舞,像只随时会坏掉的瓷娃娃。
她目光虔诚地望着面前的姻缘树,上前半步,从树下摆放着的木箱中掏出了一块挂着红绸的木牌。
没有人教过姜水烟识字,但她曾经自己偷偷学过,也算会些皮毛。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毛笔,像是刚刚启蒙的孩子,笨拙的在木牌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姜水烟”三个字被她写的歪歪扭扭,着实不大美观。
紧接着,她在下面落笔,“沈客”二字写完以后,她似乎陷入了沉思。
一时半会,竟是不知,他的“亭”字是哪一个。
姜水烟认识的字不多,思虑再三,也还是写错了。
看着木牌上“沈客停”三个大字,她心满意足的笑了一下。
到头来,她依旧还是不愿轻而易举的放弃,走投无路下竟也信了这等哄骗人的东西。
她原本正想上前直接将写好的木牌挂在树上,耳中却在这时灵敏地捕捉到踩踏树枝的声音。
姜水烟嘴角一勾,双手合十闭上眼,摒除掉脑中那些扰人的思绪,最终呢喃:“阿烟想永远和沈客亭在一起。”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身后脚步声恰时响起。
姜水烟惊愕般回头。
只见石子小路的尽头,树丛灌木旁,沈客亭正长身抱臂而立,一双眼眸沉沉地望着她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阿烟:啊?被抓包了???我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