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想到,八百把兵器样样精通,枯燥繁琐的兵法与招式一学就会的沈客亭,竟在给女子绾发一事上耽搁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
香灰燃烬时,沈客亭为姜水烟的发髻上簪了一朵红海棠珠钗。
他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直起身来抻了抻早已发酸的脖颈与肩膀,随后扬着马尾退到了一旁打量起自己的成果来。
良久,他一手抱臂,一手扶着下颚,满意般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至少没掉链子。”
有丫鬟一边搀扶着姜水烟起身,一边忍不住接话:“二公子,一柱香都要燃没了,再等一会儿大公子都在一旁看会了。”
沈府家风没那么严厉,沈言礼素日里待下人们亲厚友善,故而在沈家,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沈府的下人们时常会同这两位公子打趣,没有人会因此怪罪下来。
沈客亭闻言一噎,见沈言礼摇头失笑,心中便更觉羞赧,少年人发尾不停晃动,面上却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模样,似乎是在强忍着尴尬与局促。
偏偏这时,姜水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突然来了一句:“诶?今天阿烟的头发梳的好怪呀。”
沈客亭:......
好,他忍不了了。
只见沈客亭垮着一张脸,哭笑不得地走了过来,顺着姜水烟的视线看向铜镜中的少女。
那铜镜是按照姜水烟的身高放置的,于她而言,摆放的高度正正好好,但对沈客亭来说却是有些为难。
既然姜水烟不肯主动转过身来,沈客亭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能站在她身后弯下腰,右手随意地撑在椅背上,抬眸去看铜镜中的她。
少女肤若凝脂,涂了胭脂后的樱唇更显红润,衬得她整个人的气色都提了一些,仅略施粉黛,便已有惑人之姿。
沈客亭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的打量姜水烟,她生的娇小,哪怕站直了身子,却也同沈客亭的个头差了许多,如今从后面看,就像是他整个人把姜水烟圈进了怀里一般。
沈客亭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依旧若无其事般自言自语:“这哪里奇怪了?”
姜水烟闻言小幅度地撅了下嘴,指着铜镜里的自己糯声辩驳:“阿烟的头发都翘起来了!客亭哥哥你看,阿烟都不开心了!”
沈客亭听了姜水烟的话,开始低头打量她的发髻,果然正如她所说,发髻的侧面有一小缕头发像是抽了丝一般,悬在空中随着风一摇一摆,瞧起来格外突兀。
他耐心地将那缕头发捋顺,随后放下手拍了拍姜水烟的头。
“这回好了。”
沈客亭刚准备起身,姜水烟却在这时突然回过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本就靠得近,而沈客亭又没来得及抽身,她猝不及防的转身,将二人瞬间拉近,仅仅隔了一寸。
他们险些唇齿相依。
灼热的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沈客亭甚至能看得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以及那狭长又茂密的睫羽。
他瞧见了姜水烟灵动的双眸,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脸。
姜水烟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人。
一瞬间,沈客亭眼中满是惊慌,可姜水烟却仍是那副不曾变过的神态,好似这一切都只是他一人的兵荒马乱。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但其实只有一眨眼的功夫罢了。
姜水烟在沈客亭还未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缓缓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下他的脸颊。
“客亭哥哥,你的脸好红呀。”
少女的指尖些微泛凉,彻底让沈客亭清醒过来,他看着姜水烟惊奇地睁大了双眼,好似一头林间无忧无虑的小鹿。
滑嫩的指肚贴着他的脸,灼热一瞬间蔓延,喉结自上而下滚动,半晌过后,他不动声地移开了视线,佯装淡定般轻咳一声,迅速直起了身。
屋里方才站着的那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悄然散去,一时之间,沈客亭好像变得更加局促了些。
坏了,这下莫不是所有人都误会了。
他深吸了口气,再度回头,便见姜水烟正咧着嘴冲她笑,眉眼弯弯宛若月牙,可爱得有些不像话。
饶是沈客亭这种从小在军营长大的铁血硬......少年,也着实有些遭不住。
这间屋子他是待不下去了。
沈客亭一边逃也似地往外走,一边朝着外面喊道:“人都去哪了?!赶紧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啊!”
刚出门,迎面就撞上了沈言礼。
沈客亭稳住脚步,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心虚。
对方并未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劈头盖脸就教训道:“六公主再怎么样,也贵为公主,你与她走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她只要一天是皇室中人,你便一日不能与她亲近,否则我们沈家上下,都将成为皇权下的傀儡,你明白吗客亭。”
沈客亭闻言敛下眸中万千思绪,最终点头应道:“兄长,这些客亭都明白,但是客亭发誓,心中对六公主全无非分之想,客亭只是拿她当做妹妹一般,多加照拂一二。”
沈言礼:“我知你在边关待久了,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更是侠肝义胆满腔热血,乍见六公主这般,你于心不忍,但客亭你要知道,更要搞清楚,六公主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田地,因为她,你只会得罪更多的人,武将在朝中本就受制,你年纪小,威名不足,难道想让自己今后的路更加难走吗?”
沈客亭并未在意这话里的其他意思,他唯一在意的只那一句。
“所以,六公主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田地?”
风过鸟鸣,屋中燃着那最后一截香也落进了土里。
先前那几个丫鬟似乎去找衣服了,半天都没有回来,姜水烟站在门后,听着院内兄弟俩的谈话,竟是轻轻冷笑一声,狭长的狐狸眼中满是不屑的神情。
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田地?
若不是为了活命,谁又想装成一个傻子。
自打她记事起,生母就已经不在了,听宫里的人说,她是罪女生下的孩子,她的生母当年险些害了皇后一命,深得姜武皇与黄凤仪的厌恶,因此她从出生起便随手扔给了宫里的嬷嬷照顾。
十岁以前,她都在黄凤仪母女的阴影下活着,活得猪狗不如。
十岁那年,她因为一件小事惹怒了姜聆,被她随手推在了地上,后脑磕到了桌角,昏迷了整整三日。
醒来后,姜水烟确实有一瞬的恍惚,太医问什么,她都来不及反应,那时她听见有人惊呼。
“六公主莫不是摔傻了吧!”
摔......傻吗?
年仅十岁的姜水烟似乎抓到了属于自己的救命稻草。
如果她变成了一个“傻子”,就对黄凤仪母女构不成任何的威胁,毕竟傻子怎么会懂恨,又怎么会懂婚配嫁娶、强权相争呢?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将记不得。
所以她想变成一个傻子。
刚开始,她们并不相信姜水烟真的摔傻了,用了许多折磨人的方法去试探,她都一一忍下。
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只要熬过去。
事实证明,姜水烟成功了。
自此之后,黄凤仪再未理会过姜水烟的生死,处境虽未变化多少,但好歹从今往后并无后顾之忧。
时至今日,姜水烟也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若不是她装疯卖傻至今,她的这张脸,也必将给她惹出不少祸事,她将成为姜武皇用来揽权的物件,被送来送去,毫无自由可言。
即便她当初的决定让她从一个深渊,跌入另一个深渊,那她也甘之如饴。
“二公子,咱们府上没有合公主身的衣裳。”
丫鬟的话打断了姜水烟的回忆,她敛眸转身,默默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守株待兔般等着他们进来。
“罢了,我带她去外面买一身,若是穿着这套脏兮兮的衣裳去踏青宴,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
沈客亭已经进了屋,听见他的声音后,姜水烟便起身小跑着迎了上去,她张开双臂,似乎想扑到沈客亭怀里。
然而就在两人距离一步远的位置时,沈客亭轻抬了下手,触上了姜水烟的额头。
一瞬间,少女被迫停在了原地,不断挥舞双臂,却是再也无法上前一步。
见此,姜水烟悻悻地放下了手,肩膀也跟着耸搭了下来。
沈客亭察觉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收回手试图同她解释:“男女授受不亲,以后见到别人的时候也莫要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抱。”
姜水烟却是理直气壮扬声道:“客亭哥哥才不是别人!”
“......”
沈客亭又是一噎。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我也不行。”
姜水烟咂了咂嘴:“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呀。”
沈客亭:……
“算了,你就记住不要随便抱人就好了。”
姜水烟闻言一副恍然大悟般的模样:“阿烟懂了!客亭哥哥不想阿烟抱别人,那阿烟不抱便是!阿烟今后只抱客亭哥哥一人!”
说着姜水烟像只小蝴蝶一般,再次张开双臂朝着沈客亭飞奔而来。
“……”
他只能无奈地又一次伸出了手,长叹了一口气。
临近午时末,沈客亭才带着姜水烟从沈府出发,估计再挑完衣服,赶到踏青宴的时候,都快要结束了吧。
罢了,反正他本也没打算去这个什么踏青宴,只要把人送到,他的任务便也算圆满完成了。
想到这,沈客亭瞬间感觉如释重负。
马车早已备好,姜水烟似乎是头一次见,当即便好奇地跑了过去,她个子矮,地上也没来得及摆木凳,她就这么手脚并用往上爬。
哦,爬了半天还没爬上去。
沈客亭见了顿觉哭笑不得,他三两步上前,仅用了一只手,便将姜水烟拦腰提起,一把放坐在了马车上。
他刚想跟着一跃而上,却猛然察觉到有石子打落,掉在了他脚边。
沈客亭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朝着姜水烟嘱咐道:“你先进去,我随后便来。”
姜水烟听话地点点头,掀开马车的帘子,矮身走了进去。
见状,沈客亭避开众人视线,朝着石子扔来的方向进了先前那条巷子。
他人刚到,就见长锋从墙头一跃而下。
“少主,青荷那边有消息了,六公主是被四公主装进麻袋里扔到沈府附近的,而且这次的踏青宴,也并未让六公主参加,眼下六公主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宫内了。”
沈客亭闻言当即冷笑:“这是在让本将军进退两难啊。”
如今无论他做什么,都甩不开姜水烟在他沈府的事实。
但......若是他想将计就计,倒打背后之人一耙呢?
“少主,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长锋犹豫的模样,沈客亭抬手便朝着长锋的头给了他一下。
“有话快说。”
长锋揉了揉方才被打过的地方,禀报道:“少主,六公主方才受辱的时候,属下正巧赶了回来,其实......当时那群歹徒,并没有先招惹六公主,是六公主自己走过去的。”
沈客亭:“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沈客亭os:
很喜欢习武之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啊?